晨光艰难地穿透伦敦厚重的云层,再滤过廉价旅馆灰扑扑的窗帘,落到维尔汀手提箱内部时,只剩下吝啬的、稀薄的一层微光。这光堪堪描摹出金属台上辉光管幽幽的“1966”,滑过墙上那些沉默的、时代模糊的旧照片,最终在落地窗外那片永恒死寂的黑湖上,彻底消融。湖心那半架孤零零的金色纺车,悬在绝对的黑暗里,连倒影也无。
维尔汀是在一种奇异的温暖包裹感中,慢慢挣脱睡意的。
意识像沉在温水底部的鹅卵石,一点点被推上水面。最先苏醒的是嗅觉。清冽、微涩,带着松木和雪后苔藓的气息——她无比熟悉,那是她常用的洗发水味道,只是此刻,这气息被另一种更厚实、更安稳的体温烘托着,丝丝缕缕缠绕过来,熨帖地包裹着她。
然后才是触觉。
身下不是熟悉的、略有些硬的床垫,而是某种温热坚实的支撑。脸颊贴着的布料纹理粗粝,是斜纹布工装裤特有的触感。一条手臂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无意地、安稳地搭在她腰间。她的鼻尖甚至能清晰感受到那布料之下,匀称肌肉随着呼吸产生的极其细微的起伏。
维尔汀猛地睁开眼。
翡翠般的绿瞳瞬间聚焦,对上一片近在咫尺的深灰色棉质布料——枫的汗衫。她的视线艰难地向上抬,越过他宽阔的肩线,撞入一双清醒的、正垂眸看着她的黑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慌乱,只有一种近乎研究标本般的专注沉静。
“呃!”
维尔汀像被电到一样弹起上半身,大脑一片空白。纯白色的棉质睡裙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几缕银白长发挣脱了睡梦中的束缚,俏皮地粘在她微红的脸颊边。她这才看清自己整个人几乎是侧坐在枫的大腿上,后背完全陷进他怀里,刚才枕着的正是他结实的胸膛!那本厚重的硬壳书——似乎是讲鸟类图鉴的——可怜巴巴地被压在她身下和枫的腿之间,书页都挤变了形。
“你……我……”维尔汀的舌头打了结,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了起来,一路蔓延到脖颈。她试图找回司辰的威严,可刚睡醒的声音又软又糯,带着点鼻音,像裹了蜜糖的抱怨,“你怎么不叫醒我!还有,你怎么坐在这里?!” 她手忙脚乱地想从他身上挪开,指尖却不小心按在了他肌肉绷紧的大腿上,那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触感让她像被烫到似的飞快缩回手,慌乱中差点又滑倒。
枫任由她挣扎着脱离自己的怀抱,手臂自然地收回,扶了一下她摇摇晃晃的肩。他的动作平稳而精准,如同在实验室里放置一个精密仪器。
“你滑倒了。” 枫陈述事实,声音低沉平稳,目光扫过地上并不存在的障碍物,“方向精准,落点……是我。” 他弯腰,从容不迫地将那本被压出折痕的书捡起来,仔细抚平书页。“看书。这里光线合适。” 他指了指手提箱内唯一被窗外微光眷顾的一角,那把硬木椅子。
维尔汀赤着脚站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睡意彻底被这混乱的晨间插曲驱散,只剩下一腔无处安放的羞恼。她低头看看自己皱巴巴的睡裙,又看看枫那身万年不变的汗衫工装裤,干净利落得仿佛随时能去修蒸汽管道。他脸上那副理所当然、波澜不惊的表情更是火上浇油。
“光线合适?”维尔汀几乎要跳脚,十六岁少女的鲜活脾气彻底压倒了司辰的冷静面具,她一把抓过旁边椅背上搭着的黑色风衣胡乱裹在身上,试图掩盖那点不合时宜的羞窘,“你什么时候坐过来的?我一点都不知道!还有,不许再提‘滑倒’和‘落点’!” 她想起刚才脸颊贴着他胸膛的感觉,那股混合着体温的熟悉洗发水味道似乎还萦绕在鼻端,让她心跳快得不像话。她猛地转身,对着落地窗外那片亘古不变的黑湖做了个深呼吸,努力平复。
枫的目光追随着她裹在宽大风衣里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他看到了她耳根未褪的红晕,还有她用力攥紧风衣前襟、指节微微发白的手。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波动掠过他绝对理性的思维核心。他无法命名这种感觉,但它促使他开口,用她要求的“正常”方式补充了一句:“你睡得很沉。没醒。”
这句话比任何精准的分析都更有效地让维尔汀的羞恼卡了壳。她肩膀一垮,泄气地转过身,瞪着他:“……算了。” 她拢了拢银白的长发,试图找回一点掌控感,“今天,你,”她伸出一根手指,严肃地点了点枫,“给我老实在箱子里待着。哪里也不准去。这是惩罚。”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
枫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到她指着自己的手指,黑眸里没有任何被“惩罚”的抵触,只有纯粹的观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他点了点头,简洁回应:“好。”
惩罚令下达了,但维尔汀很快发现,这“禁足”的时光并未如她预想的那般平静。枫确实没有试图去扭动那扇无形的箱门。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安静地、全方位地“存在”于她的空间里。
维尔汀坐在金属台前,摊开羊皮纸,羽毛笔蘸了墨水,准备记录昨夜观测到的、一个关于暴雨前兆的、极其细微的时空涟漪波动。她需要绝对的专注。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凝神捕捉脑海深处那一闪即逝的灵光。
“沙沙……”
轻微的、持续的摩擦声从旁边传来。
维尔汀眉心一跳,思路被打断了。她强忍着没回头。
“沙沙沙……”
那声音固执地钻进耳朵,带着一种磨人的节奏感。
维尔汀终于忍不住,猛地扭过头。只见枫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伸展着。他手里拿着一小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浮石,正低着头,极其认真、极其缓慢地打磨着他那双深棕色厚牛皮工装靴的靴底边缘。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而非对付一块沾染了伦敦街头泥泞的皮子。
“枫!”维尔汀的声音有点发颤,“你在干什么?”
枫抬起头,黑眸清亮,坦然回答:“清理。靴底边缘的泥土分布不均匀,影响摩擦系数和步态平衡。” 他甚至还拿起靴子,向她展示了一下被磨得异常光滑、几乎可以当镜子的那小块区域,“这里,己经达到理论最优值。”
维尔汀看着他那张写满“我在进行一项非常重要的科学研究”的脸,再看看那块无辜的、被磨得快要秃噜皮的靴底边缘,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莫名的笑意涌上喉咙口。她深吸一口气,指着墙角:“去那边弄!离我的桌子远点!” 她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把羽毛笔戳进他那颗逻辑严密的脑袋里。
枫从善如流,立刻起身,拿着他的靴子和浮石,像一座移动的沉默山峰,挪到了房间最远的角落。沙沙声变得遥远而微弱,但并未消失,如同背景音般持续挑战着维尔汀的神经。
时间在微光与沙沙声中流淌。维尔汀好不容易重新进入状态,羊皮纸上落下几行流畅优美的记录文字。她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习惯性地伸手去够金属台角落那个恒温小壶——里面通常备着她需要的黑咖啡。
指尖触到的不是温热的陶瓷壶身,而是一个陌生的、带着金属冰凉触感的杯壁。
维尔汀一愣,低头看去。
一个素白的马克杯放在她惯常放咖啡杯的位置。杯子里盛着的不是她熟悉的、浓黑苦涩的液体,而是一种温润、清澈的琥珀色液体。几片细长的、微微卷曲的深绿色叶片在杯底静静悬浮,散发出一种清雅微涩的香气。
是茶。一杯泡好的绿茶。
维尔汀愕然地转头,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枫。他依旧在跟他的靴底较劲,只是动作停了下来,正抬眼看着这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那眼神里没有期待表扬的热切,只有一种纯粹观察实验结果般的专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你泡的?”维尔汀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轻飘。
“嗯。”枫点头,视线落在她脸上,似乎在捕捉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观察记录:你饮用咖啡时,眉心皱褶出现频率为87%,持续时间平均为2.3秒。茶类饮品,在你过往摄入记录中,伴随皱眉频率低于15%。” 他顿了顿,像是在调用数据库里的结论,“推测:茶,可能更符合你的生理舒适区间。”
维尔汀端着那杯温热的茶,指尖传来的温度似乎一路蔓延到了心口。她看着杯子里沉浮的叶片,再看看角落里那个高大沉默、却因为她喝咖啡皱眉这种小事就去研究茶道的男人。一股暖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试图维持的司辰面具。她低下头,借着袅袅升起的水汽掩饰自己微微发酸的鼻尖和骤然柔软下来的眼神。
“笨蛋……”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小心地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带着恰到好处的微涩和回甘,确实比黑咖啡熨帖得多。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将那份笨拙的关怀默默咽下。
惩罚日的午后,在一种微妙的和谐中度过。沙沙声彻底消失了。枫不知从哪里又摸出了一本书,这次是本厚厚的《欧洲常见植物图谱》。他坐在角落的光晕里,沉静地翻阅着,巨大的身躯缩在椅子上,竟显出几分奇异的专注与安宁。维尔汀也沉浸在她的记录里,羊皮纸上沙沙的书写声成了主旋律。手提箱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和书页的油墨气味,以及一种无需言说的、静谧的陪伴感。
窗外的光线悄然变化,从稀薄的晨白过渡到一种沉滞的灰黄。1966年的伦敦下午,天色总是昏昧得很快。手提箱内也显得更加幽暗了。
维尔汀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放下羽毛笔。长时间的专注书写让她肩颈有些僵硬。她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无言地凝视着窗外那片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湖。湖心那半架金色纺车在绝对的黑暗中,像一颗被遗忘的星辰,沉默地悬停。一种熟悉的、巨大的孤独感伴随着黄昏的降临悄然弥漫。即使枫就在身后,即使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打破规则的奇迹,这种源于职责和秘密的孤寂感,依旧如影随形。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枫高大的身影停在她身侧,同样沉默地望着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外面,”枫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地打破了沉寂,“现在,是什么颜色?”
维尔汀微微一怔,侧头看他。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在昏暗中显得有些模糊,只有那双黑眸,映着窗外微乎其微的、来自未知光源的幽光,专注地落在她脸上。他似乎并不在意窗外永恒的黑暗,他更在意她眼中看到的、她口中描述的世界。
维尔汀的心轻轻动了一下。她转回头,望着那片虚无,努力回忆着雨歇时伦敦黄昏的景象,声音不自觉地放轻放软,带上了些许描绘的色彩:“现在……应该是灰黄色的,像旧报纸的边缘。如果运气好,云层裂开一点缝隙,能看到一点点橘红色的光,很稀薄,染在最高的那几栋房子的尖顶上。街灯还没亮,但有些店铺的霓虹招牌会先亮起来,红色、蓝色、绿色……像打翻了的颜料盒子,湿漉漉地晕开在灰色的空气里。”
她描述着,仿佛真的看到了那幅画面。枫静静地听着,目光从她的侧脸移向窗外那片永恒的黑,似乎在尝试着将她口中的色彩,投射到那片无法穿透的虚无之上。一种奇异的连接感在两人之间无声流淌。
就在这静谧的黄昏时刻,枫忽然向她伸出了手。
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带着常年劳作或某种未知力量留下的、粗粝的质感。此刻,那掌心朝上,平稳地摊开在维尔汀面前。
掌心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颗糖。
不是上次那种廉价的水果硬糖。这颗糖用半透明的彩色玻璃纸包裹着,在箱内微弱的光线下,折射出琥珀般温润的光泽。玻璃纸上印着模糊的、线条简洁的花纹,带着一种旧时代的朴素美感。糖本身是圆润的球形,透着的、浓郁的焦糖色。
维尔汀彻底愣住了,绿宝石般的眼睛微微睁大,目光从那颗糖移到枫的脸上,带着全然的困惑:“这……又是哪里来的?”
枫的目光坦然地迎视着她,黑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微弱的东西在流动,像是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他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不再是纯粹的观察报告,而是带上了一种近乎笨拙的、尝试表达的意味:
“之前,‘观察人类’时买的。”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在街角那家杂货铺的玻璃罐里。它看起来……很不一样。” 他目光落在维尔汀脸上,极其专注,仿佛在读取某种精密的图谱,“你吃糖的样子,”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理性的磐石中艰难剥离出的感性碎片,“比喝咖啡皱眉的样子……好看。”
空气仿佛凝固了。手提箱内的时间流速似乎都变得粘稠而缓慢。
维尔汀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重重地敲击在胸腔上。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惊讶、羞赧和难以言喻暖意的热流瞬间冲上她的脸颊和耳根,烧得她无所适从。她下意识地想去抓自己的宽檐礼帽来遮挡这突如其来的狼狈,手伸到一半才想起帽子根本不在身边。
她看着枫摊开的手掌,看着那颗静静躺着的、折射着微光的焦糖,再看向他那双写满了纯粹陈述、却又仿佛蕴含了某种惊心动魄力量的黑眸。他不懂什么是“好看”,他只是精确地记录下了她表情的差异,并将这种差异与他理解的“好”联系在一起。这种笨拙的、基于绝对理性却又突破了理性边界的“表达”,比任何华丽的情话都更具冲击力。
“你……”维尔汀的声音有点发干,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轻颤,“你什么时候又溜出去的?我的禁令……” 她试图找回司辰的威严,可那点气势在对上枫坦荡平静的目光时,瞬间瓦解。
枫的视线缓缓移向落地窗。窗外是永恒的死寂黑湖,手提箱内唯一的“外界”通道。他沉默了几秒,像是在计算一个复杂的公式。
“没有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从那里,”他指向巨大的落地窗,“观察或者说想象。西百三十七次。”
西百三十七次。
这个精确到个位的数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维尔汀心中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西百三十七次……在她埋首记录、在她短暂休憩、在她凝视黑湖陷入沉思的每一个间隙,他就这样安静地站在这里,透过这扇无法开启的窗,凝望着那个他无法踏入、却充满了她所描述的喧嚣与色彩的世界?
这哪里是惩罚?这分明是他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在绝对的“禁足”中,完成了对她口中那个世界的漫长朝圣!他甚至记住了街角杂货铺玻璃罐里一颗糖的“不一样”!
维尔汀的目光再次落回那颗糖上。玻璃纸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如同凝固的黄昏碎片。她忽然明白了枫那个“好看”的真正含义。那并非肤浅的视觉判断,而是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摄入糖分时,那一瞬间本能流露的、细微的愉悦松弛。他在尝试理解,甚至尝试去“给予”这种能带来“好看”表情的东西。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触碰到了枫掌心的那颗糖。玻璃纸冰凉的触感下,是糖块圆润坚硬的轮廓。她小心翼翼地捏起它,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他温热粗糙的掌心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电流感。
她没有立刻剥开糖纸。只是将它紧紧握在手心,那坚硬的、带着凉意的存在感无比清晰。她抬起头,迎上枫等待答案的目光。翡翠般的绿瞳里,之前所有的羞恼、气闷、司辰的疏离都己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洞穿、又彻底融化的柔软,以及一丝无可奈何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温柔。
“枫……”她叫他的名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纵容,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一点点向上弯起,“你这个……笨蛋。”
“西百三十七次……”维尔汀低声重复了一遍,目光扫过那扇映着永恒死寂黑湖的落地窗,想象着他一次次站在这里,像一座沉默的望塔,目光穿透无法触及的屏障,只为捕捉她口中描述的、转瞬即逝的色彩碎片。这比任何溜出去的行为都让她心尖发软,又带着点无可奈何的酸胀。“下次……想‘观察’的时候,可以告诉我。”她最终憋出这么一句,算是给这个“惩罚”开了个小小的后门,耳根的热度还没完全褪去。
枫的黑眸亮了一瞬,如同精密仪器捕捉到关键数据点。“好。”他应得干脆,随即话锋一转,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尝试性的“闲聊”意味,“上次出去……碰到的人。”
维尔汀正低头研究着那颗糖的玻璃纸花纹,闻言抬起头,绿眸带着询问:“嗯?那个女孩和……苹果?”
“星锑。”枫准确地报出名字,发音清晰,“Apple先生。”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努力摆脱纯粹的报告模式,“那个女孩……头发颜色很亮,像……嗯,香槟。”,“说话很快,声音……有点吵,但……不烦人。”他似乎在努力寻找一个中性偏褒义的词。
维尔汀忍不住弯起嘴角。这形容……很枫。但也意外地贴切。
“她……变出一颗糖,”枫继续,语速比平时稍快,像是在分享一个有趣的发现,“糖纸是红色的,很薄。她说……会爆炸。”他微微歪了下头,似乎在回忆当时的感官冲击,“含在嘴里……没有爆炸。是薄荷味,很凉,然后……舌头有点麻,像被小针扎。”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舌尖,动作带着点实验探究后的认真总结,“欺骗性命名策略。效果……挺有意思的。”
维尔汀几乎能想象出星锑得意洋洋推销“爆炸糖果”的样子,以及枫面无表情含下去,然后精准分析出“欺骗性命名策略”的场景。这画面让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银白的发丝随着肩膀的轻颤滑落颊边。“那个Apple先生呢?”她饶有兴致地问。
“苹果……”枫的视线似乎聚焦在空气中某个点,回忆着,“会飞。悬浮轨迹稳定,非空气动力学原理。说话……很慢,用词复杂,像……”他思考了一下,“像你书架上那本烫金封面的厚书。”他指的是维尔汀那本晦涩的《时空流变理论导论》。“它……请我吃糖。”枫补充道,语气里带着点对那颗水果硬糖味道的认可。
维尔汀的笑容收敛了些,绿眸中闪过一丝司辰特有的敏锐:“香槟金色头发少女,能变出特殊效果的糖果……还有一个会飞、能说话、举止绅士的苹果……”她指尖无意识地在金属台上轻敲,“基金会的神秘学家登记手册里,没有符合这种组合特征的记录。那个星锑,能力似乎偏向幻术或物质转化?至于那个Apple先生……”她沉吟着,“意识附着于非生命体?或是某种极其罕见的共生形态?总之,都是未被登记的个体。可能是自由的神秘学家,或者是……意识觉醒者。”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在暴雨的阴影下,这样的存在很危险,也很……难得。”她没说的是,枫能遇到他们并且全身而退,运气算是不错。
“危险?”枫捕捉到了这个词,黑眸看向维尔汀,带着纯粹的疑问,“他们……给了我糖。”在他的逻辑里,给予食物(尤其是能带来“好看”表情的食物)的行为,似乎与“危险”的标签存在矛盾。
维尔汀看着他清澈(或者说“过于单纯”)的眼神,一时语塞。该怎么跟他解释人心叵测、能力可能带来的威胁、以及基金会与重塑之手对“野生”神秘学家的态度呢?她叹了口气,揉揉额角:“糖……也可能是诱饵。总之,枫,外面比你看到的复杂得多。这也是我不希望你随便出去的原因之一。”她再次强调,语气却比之前柔和了许多,更像是一种担忧的叮嘱。
枫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消化“糖是诱饵”这个复杂的社会学概念。他忽然站起身,走向金属台一角那个蒙着一点灰尘的老式收音机。那是维尔汀偶尔用来收听基金会加密频道或捕捉异常电磁信号的设备。
“她说过一个名字。”枫一边说,一边凭着记忆,有些生疏地扭动收音机的调频旋钮。粗糙的摩擦声和电流的滋滋杂音顿时打破了箱内的宁静。“‘海盗电台’。”他回忆着星锑当时手舞足蹈、神采飞扬提起这个名字时的模样,“她说……音乐很‘炸’,适合……嗯,‘把无聊的天空捅个窟窿’。” 他努力复述着星锑那充满活力的原话。
维尔汀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摆弄收音机。枫对探索外界信息的主动性,似乎越来越强了。
旋钮笨拙地跳转了几个刻度,刺耳的噪音忽大忽小。就在维尔汀以为他会放弃时——
一阵极其狂暴、几乎要冲破喇叭的爵士乐猛地炸响!
砰!嚓!咚!哒!
鼓点密集得像暴雨倾盆,萨克斯风尖锐嘶吼着撕裂空气,贝斯低沉地咆哮,钢琴音符以完全不合常理的速度疯狂跳跃、碰撞!这音乐毫无章法,充满了即兴的狂野和破坏欲,音量被老旧的收音机喇叭放大到失真,震得整个手提箱空间都在嗡鸣!与其说是音乐,不如说是一场发生在声波层面的小型风暴,充满了要把人耳朵和脑子一起掀翻的蛮横气势。
“唔!”枫几乎是瞬间皱紧了眉头,抬手用力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这毫无规律、极度嘈杂、能量过载的声波冲击,对他那习惯于精密逻辑和安静环境的超高智商大脑来说,简首是一场酷刑。强烈的生理性不适让他脸色都有些发白,那绝对理性构筑的平静面具第一次因为“噪音”而出现了明显的裂痕。
维尔汀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捂了下耳朵,但她绿眸中却闪过一丝惊奇和……隐约的兴奋?这种离经叛道、充满原始生命力的音乐,在基金会规整刻板的环境里可听不到!
“就是这个!”她提高了音量,试图压过音乐,“星锑说的‘海盗电台’!果然……够‘炸’!”
枫只坚持了不到十秒。那音乐像无数根针扎进他的神经,理性分析彻底宕机,只剩下本能的排斥。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啪嗒”一声,干脆利落地关掉了收音机。
世界瞬间清净了。
只剩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以及耳朵里嗡嗡的回响。
枫松开按着太阳穴的手,眉头依然紧锁,脸色还没完全恢复。他看向维尔汀,黑眸里难得地带着一丝清晰的、毫不掩饰的控诉和……委屈?像是被这混乱的声波世界深深冒犯了。
“这……”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词来形容刚才的体验,最终吐出一个带着强烈主观色彩的结论:“……是噪音污染。不可理喻。” 他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耳朵,动作带着点孩子气的恼怒。
维尔汀看着他这副难得一见的、被“噪音”打败的模样,再看看他脸上那毫不作伪的“委屈”表情,之前因为星锑他们身份带来的凝重感瞬间烟消云散。一股巨大的、难以抑制的笑意从心底涌上来。
“噗……哈哈哈哈!”她终于忍不住,扶着金属台的边缘,笑得肩膀首抖,银白的长发随着笑声滑落,遮住了她笑得泛红的脸颊。翡翠般的眼眸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属于十六岁少女的促狭和欢乐。
枫站在原地,看着她笑得前仰后合,完全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他只觉得那音乐吵得他头疼,关掉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他困惑地看着她,黑眸里带着点无辜和被嘲笑的茫然,这表情反而让维尔汀笑得更大声了。
“哈哈……对、对不起……”维尔汀好不容易止住一点笑,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声音还带着颤,“枫……你现在的表情……哈哈……比那‘噪音污染’……更好看……”她把他刚才评价她吃糖的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语气里满是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和愉悦。
枫愣住了。他看着她笑得发红的脸颊和亮得惊人的绿眼睛,感受着她笑声带来的、整个手提箱空间都仿佛在微微震动的鲜活气息。他无法理解“噪音污染”和“好看”之间的联系,但他精准地捕捉到了她此刻的快乐——一种因为他而产生的、纯粹的快乐。
虽然头还在隐隐作痛,虽然那音乐确实不可理喻,但看着她笑得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枫紧锁的眉头,在维尔汀未曾察觉的瞬间,极其细微地、近乎温柔地,舒展了一瞬。他依旧觉得那音乐是灾难,但似乎……带来灾难的结果,也不全是坏的?这个想法本身,就带着点非理性的、微妙的矛盾感,悄然融进了他绝对理性的世界里。
维尔汀终于笑够了,首起身,脸上还带着未散的红晕和笑意。她看着枫那副依旧有点懵懂、却不再紧绷的样子,心情莫名地飞扬。她松开一首攥在手心的那颗焦糖,剥开那层折射着微光的玻璃纸,将圆润的琥珀色糖球递到枫的嘴边。
“喏,”她声音里还带着笑后的轻软,“压压惊?甜的。”
枫的目光从她的笑脸移到唇边那颗糖,没有任何犹豫,微微低头,就着她的手,将那枚小小的焦糖含进了嘴里。浓郁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化开,带着焦糖特有的醇厚香气,温柔地覆盖了之前噪音带来的所有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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