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粘滞的黑夜终于被窗缝中渗入的、带着医院消毒水味道的晨雾一点点稀释。第一缕真实的、不带霓虹染色的浅灰光线，勉强挤过厚重的帘布缝隙，切割着凝滞了太久的空气。
37.2。 监护仪屏幕跳动着这个数字。代表高烧的刺目红光消失了，只剩下恒定的淡绿线条，记录着依旧沉重但不再窒息的呼吸节律。这一抹绿色如同一道宣告危险的悬崖边缘被艰难拉回。
持续的、折磨人的剧烈咳嗽消散了。病房里只剩下一种绵长而略显沙哑的呼吸声。这声音不再是风箱破洞般的嘶鸣，而更像是被巨浪席卷后搁浅在沙滩上的鲸鱼，疲惫但有力地证明着生命的顽强留存。
顾明玥的身影在晨曦的微光里显出清晰的轮廓。 她还坐在那张椅子上。 姿势几乎和黑夜降临前一样：后背挺首，肩线放松地贴合着硬质椅背。只是那头到下巴的短卷发不再像白天刚打理过那般利落，几缕不听话地从鬓角支棱出来，在微弱光线里形成毛茸茸的虚边。
她低着头，闭着眼。一只手搭在膝头，另一只手随意地垂落在身侧。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但就在第一束微亮的晨曦斜斜爬上她搭在膝头的手指时—— 她的眼皮倏然撩开。 没有丝毫睡醒后的迷蒙混沌，那眼神清醒得可怕，像暗河里被打捞出来的黑色卵石，只有过度消耗后沉淀下的灰败底子。瞳孔在微弱光线下放大，快速扫视房间—— 从依旧安静的心电监护屏幕，到陆昀晖盖着薄被的起伏胸廓。
顾明玥放在身侧的手无声地动了动指关节。她没有立刻起身，只是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似乎也因为体温计的离开而淡薄了一些，但另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浸过水的皮革，沉甸甸地贴附上每一寸肌肤。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早班护士悄无声息地走进来，看到监护仪上的数值，嘴角弯起一点职业化的欣慰弧度：“降下来了，真好。” 她熟练地记录，准备进行早间护理，动作刻意放得非常轻柔。
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如同蝴蝶扇动翅翼。 病床上，陆昀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然后，非常缓慢地，像推开一扇生锈百年的铁门，他睁开了眼睛。 眼皮沉重地掀起，露出的瞳孔不再是昨夜那种被高烧熬干后的浑浊或燃烧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冰冷泉水彻底冲洗后的……荒芜感。
眼神起初是虚空散淡的，如同没有对焦的镜头。晨光太微弱，他甚至没有因为突然的光线变化而眨眼。只是茫然地悬浮在那片由天花板和惨白墙壁组成的灰白混沌里。
护士换药的动作让他略微侧过头。 视野的焦点在几秒的游移后，终于缓缓地、艰难地落在了护士手中的托盘。上面摆着碘伏、棉签、一小卷干净的医用胶带。
护士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动作更轻，声音压成低缓的气流：“陆先生？感觉好些了吗？伤口需要重新处理。” 陆昀晖的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点头或说什么，但终究连一丝肌肉的微小牵动都没有完成。只有那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目光，顺着护士处理绷带的手，落在自己右臂——那里被层层叠叠的白色纱布覆盖着。
护士掀开被汗水浸湿的旧纱布边缘一角。 陆昀晖没有看伤口。他的视线沿着那条延伸的手臂线条，越过护士的肩头，缓慢地抬升。 护士的身影遮挡了大半的视线。 他只看到椅子里那个模糊的垂首的身影。深色的外套，支棱的短发边缘。
护士换药的轻小动作结束，让开了位置。 遮挡物消失。 陆昀晖的目光毫无缓冲地，径首撞上了顾明玥此刻正抬起的视线。
两道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空气里的微尘在光线下浮动都仿佛凝固了。 顾明玥的眼神里是近乎刻骨的清醒和疲惫。没有任何情绪波澜，只有一种被高度压实的……职责。 陆昀晖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那眼神里一瞬间掠过的绝不是昨夜的愤怒或质问，更像是一种被强行拖出浑噩深渊后，骤然接触到冷硬现实的、近乎原始的茫然和……钝痛？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干裂的缝隙如同被撕开的河床。
护士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好了陆先生。待会儿吃点流质食物吧？” 她收拾好东西，转向顾明玥，“顾小姐，你也……要不要稍微休息下？旁边有空的陪护床。” 护士的目光在她明显缺乏生气的面孔上停留了一秒。
“谢谢，知道了。”顾明玥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她甚至没有转开与陆昀晖对视的目光。
护士离开。门轻轻带上。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沉默比黑夜更深重。 只有窗外开始苏醒的城市，传来遥远而模糊的车流底噪。
陆昀晖的嘴唇动了动。 从喉咙深处挤出来两个字： “……多久？” 声音嘶哑，微弱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撕裂的摩擦感。
顾明玥的目光终于从他的脸上下移，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的视线重新抬起，精准地对焦陆昀晖尚未完全恢复清明的眼眸。 她的回答清晰而冰冷： “从系统被彻底撕开那天算起，三十七小时。从他们试图抹掉‘入侵’这个词算起，十二小时。”
她用了数字。准确、无情，如同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划开刚刚结成血痂的表面。 她还用了“撕开”和“抹掉”。 每一个词都在提醒着血淋淋的本质。
陆昀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那刚刚聚拢的微弱亮光仿佛被瞬间击碎，瞳孔深处一片混乱的碎裂感。喉咙里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上挣扎拱动一下，牵扯到伤口，剧痛让他的脸色瞬间惨白，额角暴出细密的冷汗。他猛地闭上眼，胸膛急促地起伏。
顾明玥站起了身。 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短促但刺耳的锐响。 她转身走向病房角落的小饮水机。 背对着病床。 杯子里传来水流落入塑料杯底的沉闷回声。
等她端着一杯温水转回身时—— 陆昀晖的眼睛再次睁开了。 这一次，瞳孔里的混乱碎屑被强行压了下去。一片冰冷沉静的荒原在他眼底铺开。 他的目光穿透病房里微薄的、带着灰尘的光线，如同锁定目标般，刺向顾明玥。 声音依旧嘶哑，但每个字都如同被烧红的铁钳夹出来： “声明稿……定了？” 他问的不是“怎么样了”，而是“定了”。
顾明玥端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她把水杯放在了床头柜上那个昨天无人动过的米汤碗旁边，发出轻微的瓷器碰撞声。 “没有。”她回答干脆，转身不再看那个方向，“李总等你的最终批复。”
没有解释过程，没有报告进度。只有结果：决定权在你身上，压力也在。
37.2。 淡绿色的数字稳定跳动着。 阳光终于挣脱了最后一缕夜雾的纠缠，带着毫无温度的澄清光线，泼洒在床头柜上，微尘在那束光中狂乱舞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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