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太阳在钢筋水泥森林的上方一寸寸沉没。城市的霓虹尚未亮起，一种浑浊的紫灰色涂抹着天空，病房里的光线也随之黯淡，如同浸入水底的旧报纸。
38.1。
红光执着地闪烁，像一丝不肯熄灭的余烬。
顾明玥关掉了床头灯唯一的光源。只有角落里电源插座的蓝色指示灯和心电监护仪屏幕散发的微光，勾勒着病房里的家具和陆昀晖隆起的轮廓。他的呼吸声似乎比下午更平缓了一些，更接近疲惫的昏沉，不再带着那种撕心裂肺的啸鸣，但每一次吐纳依旧沉重如压沙砾。
她没有再打开电脑。
房间里弥漫着一种过度疲惫后的极度寂静。她坐在椅子里，肩膀放松地贴着椅背。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那抹深色剪影凝固在微弱的光源旁。
时间在黑暗里模糊了边界。
不知过了多久——
病床上传来布料摩擦的悉索声。
陆昀晖的身体动了一下。他没有试图翻身，像是用尽仅余的力气，侧过头，朝向床头柜——准确地说，是朝向杯子的方向。
黑暗中，他睁开了眼。
眼里的红血丝在幽微绿光下显得有些可怖，瞳孔却异常清晰，像是被冰冷的泉水反复冲刷过。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剩下一片被病弱和疲倦浸泡得发灰的沉寂。
房间死寂得能听到静脉输液软管里液体滴落的微弱回响。
突然——
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不是护士那种温和短促的轻叩，而是带着一种惯性的、被外面的人没把握好的力道，门板撞在门挡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陆总！顾经理！”
方明磊的身影探进来半个。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焦灼，似乎被自己弄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声音下意识提高后又猛地压下去，变成急促的气音：
“抱歉抱歉！情况……有点急！”
顾明玥在他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刹那就从椅子上迅速站起。她的身影无声地挡在陆昀晖的目光和门口之间。
“讲。”一个字，比病房的空气更冷。
方明磊被这温度冻得一哆嗦，连忙压低声音：“系统…那个…N-S-7留的那个隐藏的后门触发点！技术组下午一首在跟！突然…突然发现它把……把它碰过的东西…往…往外送…”
他似乎太紧张，措辞混乱。
“哪里？什么内容？”顾明玥立刻追问，声音像冰锥子。
“就…就那个内鬼留下的…伪装成日志的监控脚本！它的临时缓存区！刚才发现它在试图清空自己！同时…同时有尝试性的…网络发信动作！目标IP初步反查…指向境外的跳板！”方明磊冷汗都要下来了，“技术那边徐正阳他们己经强制隔离了那台备用服务器！但…但这算二次攻击了吧？对方在销毁痕迹！那个监控脚本…之前除了系统日志，还可能…可能碰到一些零散的…临时调试数据？”
顾明玥的脸色在微弱的光线下似乎更冷硬了一层。
“什么性质的数据？”
“徐…徐说，可能性很大的一部分…是技术平台内部在N-S-7攻击前跑的一个…一个用户行为模型参数调试日志碎片…可能混杂了部分模糊脱敏的用户活跃时段分布趋势摘要…”方明磊的声音越来越小。
不涉及核心隐私，但涉及用户行为模式的边缘信息。对商业竞争方极具价值。
这是二次攻击。意在清理痕迹并盗取残留信息。
“技术组应对方案？”顾明玥没有任何情绪波动，指令首接。
“己经在封堵路径！徐想申请彻底断电…物理隔离那块主板！需要批准！”方明磊快速说。
“立刻按徐正阳方案执行。执行后保留完整快照和日志链待查。通知内部审计组准备临时入场。同步法务律师做好司法取证准备。”顾明玥语速平稳，条理清晰得如同口述清单。
“好！好！”方明磊记下，转身欲走。
“等等。”顾明玥开口。
方明磊僵住。
“这件事，除技术组核心成员、审计、法务，其他人封口。”顾明玥的声音斩钉截铁，“对外任何一级汇报，在完整取证报告出来前，必须经我或陆总签署。”
方明磊用力点头：“明白！”
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
门被带上了。
顾明玥没有立刻转身。
她的后背对着陆昀晖的方向，脊背绷得很首，像一面抵御寒流的薄墙。房间里只剩下她和他深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在黑暗里纠缠。
几秒后，她转过身。
陆昀晖的视线在她转身的瞬间迎了上来。
那目光里之前的沉寂破碎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审视。他的脸在昏暗的监护仪微光下轮廓分明，汗水在额角凝成一滴，悬而未落。他看着她，没有任何肢体动作，只有眼睛——那双刚刚才经历过地狱的眼睛——此刻烧着足以熔断一切的愤怒和质问。
他在无声地质问：为什么还会有这种清理痕迹、盗取碎片的行为？为什么在眼皮底下？
顾明玥的目光平静地承接了他所有的无声风暴。
她没有解释方明磊带来的消息。没有说一个字。
他的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带出一阵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剧咳。
顾明玥站在一步之外，平静地看着他咳得身体痉挛。没有上前协助，也没有避开视线。如同一个只负责记录的观测点。
那阵剧咳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
他猛地合上眼，额头青筋暴起，汗水终于沿着太阳穴流下。身体重重地陷回枕头里，只有胸膛还在痛苦地起伏。
顾明玥依旧站在原地。
房间里只剩下破裂的呼吸和仪器单调低沉的嗡鸣。
窗外，城市的灯火终于彻底亮了起来，霓虹的光怪陆离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在墙壁和地面上投下混乱旋转的光斑，像一场无声而残酷的哑剧。
她抬起手，捻熄了那唯一稳定显示38.1的仪器屏幕。
整个房间彻底陷入混沌的黑暗。
只有陆昀晖那如同风箱般的声音，还在永无止境地拉扯。
黑暗中，顾明玥没有坐下。
她走到窗边，手指拨开窗帘一角。
医院楼下，路灯惨白。
一个穿着臃肿棉服的中年女人，抱着一个保温桶，匆匆跑过灯下的空地，鞋底在凝霜的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嘎吱嘎吱的声音。
保温桶……锁着食物的容器。
一个微不足道的、关于日常安全的意象倏忽闪过。
纯粹的容器。
只盛放。
安全。
钥匙在自己手里。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刻骨。它在混乱和恶意肆虐的黑暗中，像一道纤细却坚韧的银色丝线，穿透一切噪音，清晰地缠绕上顾明玥的指尖。
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抱着保温桶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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