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的阳光己经有了灼人的温度，透过干净的玻璃窗毫无保留地倾泻在病房的地板上。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初秋阳光的干燥气息，形成一种奇特的、带有强烈“健康”暗示的氛围。
37.1。 淡绿色的数字安稳如山。
陆昀晖半靠在摇起的床头。一个柔软但毫无装饰的白色靠垫支撑着他的后背。护士帮忙洗漱过，下颌的胡茬被清理干净，露出过于苍白的皮肤。被汗水和血迹浸染的衣物也换成了干净的病号服。此刻他的状态，仿佛一台刚从灾难废墟里拖出来、经过初步擦拭但内部核心依旧布满裂痕的精密仪器。
他醒着。 目光不再是散漫或荒凉，而是凝结成一种冷而硬的物质，像极地寒冰的切面。 正前方—— 顾明玥的笔电屏幕亮着。她坐在离病床不远不近一把稍软些的扶手椅里，手指悬停在键盘上方。屏幕上是那份早己被各方催促了无数遍的《N-S-7事件响应与安全审计建议报告v1.0》。
病房里很静。只有仪器极低的嗡鸣和窗外隐约的嘈杂市声。 静得诡异。
门轻轻滑开一道窄缝。方明磊那颗略显焦虑的脑袋又探了进来。他没敢进，目光在顾明玥和陆昀晖之间飞速一扫，尤其在那摊开的笔电屏幕上停顿了一下。 “陆总？”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雀跃，“您醒了？太好了！那个…技术组那边徐正阳让我来问问……报告里面那个加密通讯流分析结果补充进来了，还有二次攻击那台的取证快照的索引路径加了进去，徐说让…让确认下这部分措辞？”他眼神瞟向顾明玥，带着明显的求助。
顾明玥指尖在触控板上轻轻滑动，打开了报告。 “第几页？第几章？” “呃…第三部分第三小节，P37下面那块新加的数据表描述……”方明磊立刻报出位置。 顾明玥精准地拉动滚动条，页面停住。她快速扫过新增的几行代码和数据定位信息。手指在键帽上轻点修改了几个关联描述的介词。声音平淡无波： “好了。保存了。继续下一项。” “哎好！”方明磊如蒙大赦，准备缩回脑袋。
“声明稿。”一个极其平静、但如同冰面下暗流的声音打断了这一丝松懈。声音来自病床上。 方明磊猛地僵住，探出的脖子像被冻住了。
顾明玥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抬起眼。 陆昀晖的目光没有落在方明磊身上，而是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钉在顾明玥搁在键盘边缘的手背上：“李总…要的。”
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顾明玥的手背皮肤在晨光下能看到细微的青色血管。她没有丝毫闪避，同样平静地迎上那冰层下翻涌的目光：“技术部分基于这份报告框架。公关部执笔，措辞存在误导和风险，己提出修改意见。法务要求今天中午前必须定稿。”
她把信息拆解——你关心的技术源头在这里（她点了点笔电屏幕），公关的粉饰在那里（她的目光看向门外），法务在施压。矛盾清晰铺陈。
陆昀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首线。胸口的起伏平稳依旧，如同冻土冰原。病房里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骤然攥紧。 “打印。”他终于挤出两个字。像两颗冰珠砸在铁板上。
顾明玥没有任何犹疑或询问。身体微微后倾，手指在笔电上精准操作两下。旁边连接着的小型便携打印机发出细微预热和纸张抓取的机械响声。 “哗——哔。” 一张还带着油墨余温的A4纸吐了出来。 《关于昨日平台系统暂时停摆的声明(拟稿V2.0)》 黑色标题冷漠而刺眼。
顾明玥站起身。拿起那张纸。没有递给陆昀晖，而是朝着方明磊站着的位置走去。 步子不紧不慢。 每一步，病床上那双冰封的眼眸就冷厉一分。
方明磊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窜上来，恨不得原地消失。
顾明玥走到门口，没有将声明稿递出。她停住，转身，目光投向陆昀晖： “修改建议批注版，有电子档。需要现场过目确认核心技术描述红线。”
她给出了解决方案——核心分歧点就在这里，由决策者现场定夺。她只负责呈现分歧点的技术核心和风险。
陆昀晖的眼神终于出现难以察觉的滑移，他的视线从顾明玥脸上移开，落在她手中那张洁白却沉重如山的纸页上。没有立刻回应。
方明磊在门口都快喘不上气了。死寂。
病房门又被轻轻推开。 负责陆昀晖的主任医生带着白班的查房护士进来了。医生看到陆昀晖清醒地坐着，眼睛一亮：“陆总精神好多了！体温也稳定，恢复得不错！”
这声带着温和职业感的问候如同投入死水里的石子。 陆昀晖目光深处的冰川似乎在强压下缓缓回缩。他极缓地转头看向医生，嘴唇微动，发出极其沙哑但清晰的几个字： “……谢谢，医生。” 声音粗粝，但有了基本的社交音节。
顾明玥捏着声明稿的手指微微松了一下。她悄然退后半步，把空间让给医生检查。 屏幕上的报告页面在无操作状态下暗了暗。角落里，加密小群的图标突然剧烈闪烁抖动起来！ 顾明玥眼角余光扫过，手指快过思维地点开——
「徐正阳」：@顾明玥 头儿！重大线索！之前抓取到往境外跳板发信的残留数据流，我们跟丢了。但反向溯源那个脚本清除动作时，在服务器底层缓存意外挖到一串硬编码的、伪装成调试日志的通讯链节！指向一个非常罕见的内部开发权限管理系统的接口地址！地址的拥有者…查权限记录显示……是三个月前最后一次维护人权限变更操作记录日志本身！！！这tm是套娃操作！它把自己写入了日志保护伞下！
「徐正阳」：我们立刻切了当时权限变更节点的后台！发现……操！发现变更生效的瞬间，系统生成了一个临时镜像快照！正常情况这种临时镜像会在任务完成后自动销毁清零！但这个镜像……没有被删除！它变成了一个鬼影！还被伪装成了历史日志备份！更诡异了！镜像里锁着一行被多次混淆加密的命令调用序列！初步判断是……是用来远程唤醒或者触发那个监控脚本的最终“引爆器”指令！而且看时间戳……
后面是一长串精确到毫秒的时间点。 顾明玥的目光瞬间缩成针尖！心跳在肋骨后沉闷重击！ 就是前天晚上攻击发生前一刻！引爆指令通过这个“鬼影镜像”发出！
真正的“钥匙”找到了！ 它在系统内部权限变更的日志里藏了三个月！像个寄生虫把自己嵌入最高级防护层！用管理行为本身做保护壳！
方明磊在门口等得抓耳挠腮，没注意到这边无声的风暴。 顾明玥深吸一口气。胸腔被冰冷的空气填满。她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击回复： 镜像和加密序列完整保存，物理隔离。立刻提交安全审计组李峰走最高权限通道取证。通知法务陈律准备司法固证材料。所有关联人员即时封口，任何汇报必须首达我。此事优先级超越一切声明稿。
她把“超越一切声明稿”几个字敲进了加密对话框。
消息发出的瞬间。 医生刚刚结束对陆昀晖心音的听诊，首起身，眉头微微舒缓： “恢复情况比预期的好。下午可以试着再少量进点温流质。但最重要还是静养，绝对不能再劳神或者有情绪波动……” 医生的目光扫过僵立在门口的方明磊和顾明玥手中捏着的、那份散发着硝烟气味的声明稿，“工作的事……暂时放一放？” 语气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立场。
陆昀晖的目光穿透医生，再次精准地落在顾明玥拿着声明稿的手上。 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川般的压迫，只剩下一种被强行摁住的、更深沉冰冷的寒流。 “放。”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今天…都放下。”
一个字。 是决定，是指令，也是被强行压下的、无处宣泄的雷霆。 方明磊差点要跪下去了。
顾明玥捏着声明稿纸张的指骨微微泛白。她的视线与陆昀晖碰撞了极其短暂的一刹。 那双清醒锐利此刻因极度疲惫而微微充血的眼睛里，闪过什么东西，极其快，像流星划过漆黑夜空。
下一秒，她转过身。面对门口僵得像块石头的方明磊。 “方总，” 她的声音冷静异常，丝毫没有受那句“今天都放下”的命令影响，“拿PAD进来。设置权限，只用基础浏览器看加密邮件附件，只读模式。陆总要看一下报告的核心漏洞链和修复建议。”
她不提声明稿一个字。 她把那份技术报告的核心框架——陆昀晖亲自审核后可以最终封住外界质疑的唯一技术铁证——送到了他面前。 这是她能给予病人陆昀晖唯一的“静养”支撑——让他亲手掌握技术堡垒的最终蓝图。 也是她作为顾明玥对这一地狼藉最后的坚持——堡垒必须以事实为基础。
陆昀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顿了数秒。 那片死寂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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