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看不真切面容,但那份沉凝如山的气度,隔着老远就让他心头发颤。
那不是他平日里见到的那些靠着家世作威作福的纨绔子弟能有的,那是一种真正生杀予夺、久居上位的威压。
李倓将人带到,便轻手轻脚地退到一旁,将这舞台留给了他兄长和这个可怜虫。
“你就是李善德?”
李俶的声音不高,平平淡淡,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可这声音传进李善德的耳朵里,却不亚于一声惊雷。
“下……下官……上林苑丞……李善德,叩见广平王殿下!”
李善德“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
他把头死死地抵在冰凉的地面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李俶没让他起来。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抖得像风中落叶一样的中年人。
这就是那个敢接下他这道催命符的人?
看起来,不像个有胆气的。
倒像个被吓破了胆的。
“说说吧,”
“怎么回事。”
李善德浑身一哆嗦,以为殿下是要问罪他为何敢接这差事,连忙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全给说了出来。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颠三倒西,但总算把事情讲了个明白。
无非就是上林苑的刘署令做东,请他们几个同僚吃酒。
席间,那刘署令花言巧语,把这“荔枝使”的差事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这是圣上亲自过问、广平王殿下亲自督办的天大功劳,办成了就能连升三级,光宗耀祖。
李善德当时喝得有七八分醉,又刚借钱在长安城里买了个小宅子,正愁着怎么还债,脑子一热,稀里糊涂地就在文书上按了手印。
等他酒醒过来,悔得肠子都青了。
同僚们看着他的眼神,不再是羡慕,而是同情,是怜悯,是看一个死人。
他这才明白,自己是被那老奸巨猾的刘署令给当猴耍了,当了替死鬼!
“……殿下,下官……下官是被蒙蔽的啊!下官就是一个管花草树木的,哪里懂得什么千里转运?这……这不是要下官的命吗?”
李善德说着说着,眼泪鼻涕都下来了,不住地磕头,额头很快就红了一片。
他以为自己这番声泪俱下的哭诉,怎么也能博得同情。
谁知,书案后的广平王殿下,听完之后,却发出了一声极轻的笑。
那笑声很冷,像冬日里最锋利的冰棱子,一下子扎进了李善德的心里。
“被蒙蔽领下差事?”
李俶终于开口了,他身子微微前倾,烛火的光跳跃着,照亮了他半边脸,那张俊朗的面容上,此刻竟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这问题像一条毒蛇,猝不及防地咬了上来。
李善德整个人都僵住了。
不愿意?
他敢说不愿意吗?
在这位权势滔天的亲王面前,说不愿意,和首接把脖子伸出去让人砍,有什么区别?
可要是说愿意……
那可是掉脑袋的差事啊!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在疯狂叫嚣。
“愿意!愿意!下官愿意!”
李善德连连摆手,是要拍掉什么晦气的东西,身子在地上往前蹭了蹭,要趴在李俶的脚下,“下官愿意为殿下效死!只是……只是这差事实在是……是极难办到啊!”
他语无伦次,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浸湿了鬓角。
一旁的李倓看得有些不忍。
他知道自己这位兄长最近心里憋着火,可对着这么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官吏发作,未免有些……
“兄长,”
李倓忍不住开了口,试图打个圆场。
“我看李监丞也是个忠心之人。不如,兄长便下个命令,给他一道章程,让他放手去做。这荔枝转运,本就是千古难题,即便……即便完不成,也不用砍头嘛。”
李倓的声音温和。
李善德听了,心里燃起希望,感激地朝李倓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而,李俶的回应,却将他这点可怜的希望,彻底碾得粉碎。
“不!”
李俶的声音陡然拔高,斩钉截铁,不带一毫的转圜余地。
他的目光如刀,首首地劈在李善德身上。
“完不成,我必砍了你!”
一字一句,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李倓的脸色也变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俶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李善德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己经看到了明晃晃的铡刀落下来的情景。
他完了,他死定了。
他能看到自己那嗷嗷待哺的女儿,看到自己那刚刚乔迁新居的袖儿,她们以后该怎么办?
绝望,像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他心如死灰,准备瘫倒在地的时候,李俶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他的语调又恢复了那种平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和。
“但是。”
他拖长了语调,是在给死囚犯最后一次开口的机会,“如果你现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你不愿意做这个荔枝使,我也可以成全你。”
“撕了那份文书,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就当今晚没来过这里,我也没见过你。”
“如何?”
李俶靠回椅背。
这是一个选择。
一个生与死的选择。
拒绝,就能活下去。
可以立刻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王府,回到自己那个虽然贫穷但还算安稳的家。
答应……
答应就是把自己的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赌一个九死一生的前程。
李善德跪在地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无数个念头在激烈地交锋。
他想到了刘署令那张幸灾乐祸的脸,想到了同僚们怜悯的目光,想到了自己为了那个破宅子欠下的一屁股债,想到了女儿期盼的眼神……
如果他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了,他会成为整个上林苑,不,是整个长安城的笑柄!
他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
可若是不回去……
李善德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唇都渗出了血丝。
他猛地抬起头,那张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豁出去的疯狂。
“殿下!”
他的声音嘶哑,却异常响亮。
“下官不是不愿意!是真的难啊!”
他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膝行几步,到了书案前,双手撑地,仰着头,是咆哮着喊道:“这差事,要钱,要人,要马,要船!要打通沿路所有的关隘,要调动所有府衙的驿站!这些……这些皆不是我这个从九品的芝麻绿豆官能够调配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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