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平安就坐在这座府邸的书房里。
书房收拾得颇为雅致，一排排的书架上塞满了各式各样的典籍，只可惜大多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显然主人并不常翻阅。
他真正看重的，是摊在书案上的那幅巨大的卷轴。
那不是什么名家字画，而是一卷《郑氏宗谱》。
从显赫的北祖、南祖，到后来的“荥阳郑氏”，一条条金色的丝线勾勒出家族千百年来的荣耀脉络。
他的手指，正轻轻地着其中一个名字——“郑休”。
他的父亲。
那个名字旁边，本该也有一条金色的丝线，连接着他郑平安，再往下，连接着他未来的子子孙孙。
可现在，那条线，断了。
在“郑休”这个名字后面，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朱笔批注：“行止不端，有亏清誉，出族。”
出族。
多么轻描淡写的两个字，却像一道天堑，将他们这一支血脉，永远地隔绝在了那片光耀门楣的荣耀之外。
从此，他们只是长安城里一个姓郑的普通人家，再也不是那个能够让皇室都侧目，让百官都敬畏的荥阳郑氏。
郑平安的指尖在“出族”二字上反复划过，力道越来越重，指甲要将那上好的绢帛划破。
每当夜深人静，他都会像这样，独自坐在这里，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这幅宗谱。
看的不是荣耀，而是耻辱。
他要让这耻辱像烙铁一样，深深地烙进自己的灵魂里，永远不忘。
他要回去。
不惜一切代价，他都要回到那条金色的脉络里去。
他要亲手，将那根断掉的线，重新接上！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了。
“郎君。”
门外传来狗儿有些迟疑的声音：“有人说要见您。”
郑平安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么晚了，谁会来访？
他平日里结交的，不过是些酒肉朋友，纨绔子弟，这些人断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登门。
“什么人？”
他声音里透着不耐烦。
“他……他没说，只给了小的一块牌子。”
门被推开一条缝，狗儿颤巍巍地递进来一块黑沉沉的铁牌。
郑平安接过来，只看了一眼，瞳孔便猛地一缩。
铁牌上没有繁复的花纹，只有一个古朴的篆字——“靖”。
靖安司。
长安城里，但凡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这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阴影，意味着秘密，意味着那位权倾朝野的右相——不，现在应该叫左相了——李林甫的意志。
郑平安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他与靖安司素无往来，对方深夜到访，绝无好事。
他将宗谱缓缓卷起，动作不急不缓，只是在收拾一件寻常物件。
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让他进来。”
他淡淡地吩咐道，声音听不出喜怒。
“是。”
狗儿退下，脚步声显得有些仓皇。
片刻之后，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书房门口。
来人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身形中等，面容普通，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的长相。
可他一踏进书房，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阴冷气息，是终年不见天日的囚牢里长出的苔藓，带着挥之不去的霉湿和寒意。
郑平安没有起身，只是抬起眼皮，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
“深夜造访，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来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在书房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郑平安刚刚卷起的那幅宗谱上。
“郑郎君，倒是好雅兴。”
他的声音很平，是古井里的水，没有波澜：“还在缅怀先祖的荣光？”
郑平安的心猛地一跳。
这句话，像一把匕首，精准地刺向了他最柔软，也最痛的伤疤。
他放在桌案下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
“阁下说笑了。”
他面上依旧维持着平静。
“不过是些故纸堆罢了，闲来无事，随意翻翻。倒是阁下，还没说来意呢？”
来人缓步走到书案前，自顾自地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动作随意得这里是他的家。
他将那块“靖”字铁牌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敲了敲。
“靖安司，卢奂。”
他自我介绍道，言简意赅。
郑平安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靖安司卢司丞，卢奂。
这个名字他听说过。
据说是左相李林甫最信任的几条“鹰犬”之一，为人深沉，手段狠辣，专门为李林甫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脏活。
这样的人物，亲自登门……
郑平安感觉自己的后背，己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原来是卢司丞。”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虚伪的笑容：“久仰大名，失敬失敬。不知卢司丞大驾光临，有何指教？”
卢奂没有理会他的客套，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像鹰隼一样，死死地锁定了郑平安。
“左相大人，有一桩差事，想请郑郎君去办。”
“差事？”
“卢司丞怕是找错人了吧？我郑平安，不过是长安城里一个游手好闲的无用之人，哪里有能耐为左相大人办事？”
他在心里冷笑。
李林甫的差事？
怕不是送死的差事吧。
他虽然渴望权势，渴望重归家族，但他还没蠢到要去给李林甫当炮灰。
卢奂看穿了他的心思，脸上那若有似无的笑意更深了些。
“郑郎君不必过谦。”
“这桩差事，非你莫属。”
“何事？”郑平安好奇。
“我们要你，去查右相杨国忠。”
“轰！”
郑平安的脑子里，有惊雷炸响。
查杨国忠？
那个当今圣上最宠信的贵妃娘娘的堂兄，那个权势熏天，气焰嚣张，连李林甫都要避其锋芒的右相杨国忠？
这是疯了吗？
让他去查杨国忠，跟让他首接去阎王殿报到有什么区别？
“卢司丞，这个玩笑……可一点都不好笑。”
郑平安的声音有些干涩，他端起茶杯，想喝口水润润喉咙，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茶水都洒了出来。
“我没在开玩笑。”
“我们要杨国忠贪赃枉法，结党营私，所有能让他万劫不复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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