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德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从怀里摸索了半天,最后也没摸索出什么,他买了房,口袋里己经没有钱了,他转身,踉踉跄跄地继续往前走。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货郎的脸。
他怕看到别人眼中的鄙夷和嫌弃。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瘟神。
路过一座石桥,他停下脚步,扶着冰冷的石栏,看向桥下浑浊的河水。
河水缓缓流淌,映出他那张失魂落魄的脸。
苍白,憔悴,两眼空洞,布满血丝。
这才不过一个时辰,他老了十岁。
一个念头,从心底钻了出来。
跳下去。
跳下去,一了百了。
不用再面对刘署令的嘴脸,不用再听同僚的讥笑,不用再去走那条必死的运送之路。
只要纵身一跃,所有的痛苦和绝望,都会被这冰冷的河水吞没。
他的手,紧紧抓住了栏杆,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身体微微前倾,他甚至能感觉到河水的寒气,带着水草的腥味,扑面而来。
可就在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像一缕阳光,穿透了他心头的阴霾。
“阿爹!阿爹!你看,风筝!风筝飞得好高啊!”
李善德猛地回头。
不远处,一个穿着布衣的男人,正用一双粗糙的大手,稳稳地托举着自己的女儿,小女孩儿扎着两个羊角辫,指着天上那只摇摇晃晃的纸鸢,笑得咯咯作响。
那笑容,纯粹,干净,不染尘埃。
像极了他的袖儿。
他的袖儿……
李善德的心,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窒息。
他不能死。
他要是就这么死了,袖儿怎么办?
他那才五岁,正是最天真烂漫年纪的女儿,她会没有阿爹,她会被人指指点点,说她有一个畏罪自尽的父亲!
他买那座宅子,欠下的那笔债,谁来还?
他死了,倒是解脱了。
可他把所有的痛苦和负担,都留给了袖儿。
他怎么能这么自私!
李善德猛地缩回手,是被栏杆烫到了一样,连连后退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他没有哭出声,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要悲恸。
他不能死,但他又必须死。
这真是一个天底下最残酷的悖论。
他在桥边坐了很久,久到太阳西斜,金色的余晖洒满了长安城,给这座古老的城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可李善德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他只觉得,那晚霞,像血。
他慢慢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的表情己经从绝望的崩溃,变成了一种死寂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过后,满目疮痍的大地。
他想通了。
不,或许不是想通了,而是认命了。
这差事,他办不成。
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
既然横竖都是一死,那不如死得干脆一点,死得有尊严一点。
他不会去岭南!
他不会像个傻子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落得个客死异乡的下场。
他要去找广平王。
他要亲自去见那位下达命令的王爷。
他要跪在广平王面前,告诉他,他李善德,才疏学浅,无能至极,办不了这件差事。
他愿意领罪,无论是砍头,还是绞死,他都认了。
他只求,王爷能看在他主动领死的份上,不要迁怒他的家人。
这是他唯一能为女儿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一个卑微的、小小的、第九品从仕郎,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家人的苟安。
这笔买卖,似乎也不算太亏。
想到这里,李善德的心里,竟然涌起了诡异的轻松感。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这世上,似乎也就没什么能让他再感到恐惧的了。
他重新迈开脚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次,他的步子不再踉跄,虽然依旧沉重,却多了一分决绝。
穿过熟悉的街巷,邻里们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
“李主事回来啦!”
“哟,李主事,今天下值够早的啊!”
李善德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算是回应。
他看着那些熟悉的笑脸,心里却在想,过不了几天,他们就会用同情、怜悯,甚至是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儿了。
很快,他走到了自家门口。
那是一座小小的院落,是他倾尽所有积蓄,又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大笔钱才买下来的。
门前的两棵桂树,是他亲手栽下的,如今己经郁郁葱葱。
他曾幻想过,等自己老了,就搬个躺椅,在这树荫下,看着孙子孙女们嬉戏打闹。
多么美好的画面啊。
可惜,他看不到了。
他伸出手,想要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
手抬到一半,却又僵在了半空中。
他该怎么跟袖儿说?
说他马上就要死了?
说他因为一时的贪念,毁了这个家?
他该怎么面对女儿那双清澈无邪的眼睛?
他怕。
他怕看到袖儿崩溃的泪水。
他怕看到袖儿惊恐的眼神。
这一刻的恐惧,甚至超过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却堵在胸口,上不来,下不去,憋得他脸都涨红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袖儿。
他必须把袖儿托付出去。
必须找个能依靠的人。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郑平安。
他的小舅子。
虽然平日里有些游手好闲,但终究是郑氏的亲弟弟,出身荥阳郑氏旁支,在长安城里也算有些门路。
把袖儿托付给他,应该是最稳妥的选择了。
对,就这么办。
先回家,然后就去找郑平安交代后事。
把一切都安排好,然后,他就去广平王府……
领死。
李善德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犹豫和恐惧己经被一种赴死般的平静所取代。
他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轻轻地,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与李善德那座挤在寻常巷陌里,充满了烟火气与拮据感的小院截然不同。
郑平安的府邸坐落在长安城相对热闹的坊区,更加繁华。
府邸不大,却也五脏俱全。
前院的影壁上刻着“清白传家”西个大字,只是那朱红的漆色经过风吹日晒,早己斑驳脱落,露出底下青灰的石色,显得有些滑稽,又有些落寞。
这宅子是他父亲死后,他被逐出荥阳郑氏主家后,用尽最后一点颜面和家财置办的。
父亲的死,至今是个迷,也是郑平安最不愿意承认的事情。
父亲,也自称荥阳郑氏。
郑平安懂。
那声叹息里,藏着的是对“荥阳”二字的无尽眷恋,是对“五姓七望”那无上荣光的无限渴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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