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使文书,被他掐得变了形。
他的耳边,还回响着刘署令最后那句话。
去广平王府请罪。
那跟首接去死,又有什么分别?
绝望,像无边无际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完了。
他死定了。
大堂里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知道跪了多久,膝盖早己麻木,是两块不属于自己的石头。
李善德的脖子僵硬地转动着,环顾着这间他待了十几年的官署。
墙角的铜漏滴着水,滴答,滴答,是为他送葬的丧钟,敲得他心头发慌。
他想爬起来,可浑身没有半分力气。
那份文书,那张轻飘飘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他脊梁骨都断了。
他死死攥着它,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要将这催命符捏成齑粉。
可没用。
他知道,这东西己经生效了。
就像刘署令说的,盖了上林署的大印,送去了政事堂和门下省。
他李善德,从一个籍籍无名的从九品小官,一跃成了“荔枝使”。
一个注定要死的差使。
“呵……”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笑,比哭还难听。
荣耀?
去他娘的荣耀!
他扶着旁边的柱子,挣扎着,一次,两次……
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腿肚子还在打颤,每走一步,都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随时都会再次栽倒。
他挪动着脚步,往外走。
经过一些同僚的案几时,他能感觉到那些躲在低矮隔扇后面的目光。
那些目光,有的像针,有的像钩子,全都扎在他背上。
他听见压抑不住的窃笑声。
“看他那德性,魂儿都没了。”
“活该!谁让他贪心不足,想占便宜。”
“这下好了,便宜没占着,把命搭进去了。圣人要的荔枝鲜,从岭南到长安,几千里地,神仙也送不到啊!”
“嘘……小声点,让他听见。”
“听见又如何?他现在就是个死人,还怕他不成?”
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钻进他的耳朵里。
李善德没有回头,也没有争辩。
他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艰难地往门口挪。
大堂里的光线,是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泛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灰白。
李善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冰冷的地面上爬起来的。
骨头缝里似乎都灌满了铅水,每动一下,都沉重得是要散架。
他那双曾经因为抄写公文而布满薄茧的手,此刻抖得不成样子,连那份薄薄的文书都抓不住。
那张纸,比千钧巨石还要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尖上,钝痛,然后是麻木。
他走出大堂,门外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甚至能听到从其他官署房间里传来的、被刻意压低却又毫不掩饰的嗤笑声。
“听说了吗?李善德接了那个荔枝的差事!”
隔着门板都透着幸灾乐祸的黏滑。
“从岭南运荔枝鲜?我的天爷,这不就是让他去死吗?圣人也真是想得出来,这差事谁敢接?”
“可不是嘛!刘署令高明啊,随便用个帖黄就把那个傻瓜给诓了!你看他刚才那哭天抢地的样儿,跟死了亲爹似的!”
“哈哈哈,他这是马上就要去见他亲爹了!这趟差事,有去无回!咱们上林署,总算是清净了!”
尖酸刻薄的嗓音,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李善德的耳膜。
清净了……
原来在他们眼里,自己只是一个碍眼的、亟待清除的垃圾。
他那点可笑的、卑微的、想要做点实事的梦想,在这些人眼里,不过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李善德的身子晃了晃,扶住了门口的廊柱,才没有一头栽倒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些话语搅成了一锅滚烫的烂粥。
羞耻,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绝望。
他没有回头去跟他们对骂,没有力气,也没有意义。
跟一群等着看你尸体腐烂的鬣狗,有什么好说的?
他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出了上林署的大门。
长安城的喧嚣,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车马粼粼,人声鼎沸。
街边的小贩扯着嗓子叫卖着刚出炉的胡饼,香气霸道地钻进鼻孔,可李善德只觉得一阵反胃。
几个孩童嬉笑着从他身边跑过,手里举着糖人,那清脆的笑声,此刻听来却像尖锐的讽刺。
这个他生活了半辈子,用尽所有力气才勉强扎下根的长安城,此刻在他的眼里,变成了一座巨大而冷漠的牢笼。
每一个人,每一张笑脸,都是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他低着头,像个过街老鼠,沿着街边最不起眼的角落,麻木地往前走。
手里那份文书,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汗水浸湿了纸张,变得黏糊糊的,是沾满了甩不掉的鲜血。
他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大堂里的那一幕。
刘署令那张肥脸上轻蔑的冷笑。
王胖子和赵谦那小人得志的嘴脸。
还有自己,像条狗一样跪在地上,卑微地乞求,痛哭流涕。
他李善德,一个读了半辈子圣贤书的人,一个自诩还有风骨的读书人,竟然活成了自己最瞧不起的模样。
为了什么?
为了做点实事的不自量力?
为了能让女儿过上好日子的执念?
他想起自己前几日,是如何兴高采烈地跟袖儿描绘着未来的蓝图。
“等我升了官,咱们就换个大点的宅子,再给你买几件时兴的衣裳,给袖儿请个最好的先生……”
现在想来,那些话语,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自己的脸上。
愚蠢!
可笑!
他像个提线木偶,被欲望牵引着,一步步走进了别人精心布置的陷阱,万劫不复。
从岭南到长安,数千里之遥。
山高水长,盗匪横行。
而荔枝,那娇贵的东西,“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
这根本就不是凡人能完成的任务!
这哪里是差事?
这分明就是一道催命符,一道用圣人的名义、广平王的命令包装起来的,杀人不见血的刀!
他死定了。
这个念头,像一颗钉子,被狠狠地钉进了他的脑子里。
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未来的下场。
要么,是死在运送荔枝的路上,被瘴气毒死,被野兽咬死,被山贼杀死,尸骨无存。
要么,是任务失败,被押回长安,在广平王府前,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被砍掉脑袋。
无论哪一种,都是死路一条。
一阵眩晕袭来,李善德脚下一软,险些摔倒。
他扶住旁边一个卖杂货的货郎的摊子,撞得上面的陶罐叮当作响。
“哎!你这人,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啊!”
货郎不满地嚷嚷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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