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德低着头,痴痴地看着手里的文书,嘴巴咧开,露出一口黄牙,傻笑着。
就在他转身,即将走出大堂门口的时候,也许是太过激动,手一抖,那份文书没拿稳,从手中滑落。
“哎哟!”
他惊呼一声,慌忙弯腰去捡。
文书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一张小小的、蜡黄色的纸片,从文书上分离出来,像一只枯叶蝶,悠悠地飘落在一旁。
那是一张“帖黄”。
官府文书,为了保密或临时修改,有时候会用这种小纸片,在上面写上更改的内容,用胶水贴在原文相应的字上。
李善德先是捡起了那份关乎他身家性命的文书,小心地吹了吹上面的灰尘。
然后,他才疑惑地伸手,去捡那张小小的帖黄。
帖黄很小,上面只有一个字,用墨笔写就。
——“煎”。
李善德盯着这个字,愣了一下。
煎?
什么意思?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文书。
刚才刘署令的大拇指,一首按在描述差事的那一栏上,他看得不甚真切。
现在,那根碍事的手指不在了。
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一行字。
“敕上林署,于六月半前,自岭南进荔枝鲜至京…”
鲜…
荔枝?
不是荔枝煎?
是鲜!
荔枝!
“轰”的一声,李善德的脑子里是有个炸雷凭空响起,炸得他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
他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彻骨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沿着脊椎,闪电般地窜上天灵盖。
他手中的那份文书,此刻不再是通往荣华富贵的金桥,而是一张催命的阎王帖!
不可能!
这绝对不可能!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鲜”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凸出来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没有错!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荔枝鲜!
从岭南,送到长安!
六月半之前!
这…
这不是要他的命吗?!
谁不知道荔枝这果子,“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
从岭南到长安,快马加鞭,不眠不休,日夜兼程,少说也要一个月!
别说是荔枝鲜了,就是块石头,也给颠成粉末了!
把荔枝鲜运到长安?
这比让他登天还难!
怪不得!
怪不得广平王府的差事会落到上林署!
怪不得署里这帮官老爷一个个都跟死了爹娘一样!
怪不得刘署令会对自己这个万年透明人如此“和蔼可亲”!
怪不得这帮同僚会那么“好心”地给自己戴高帽!
这是一个局!
一个从一开始就为他量身定做的,必死的局!
那个“煎”字的帖黄,就是诱饵!
是刘署令那老贼,用来蒙骗自己的障眼法!
“啊——!”
李善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他疯了一样,抓着那份文书,跌跌撞撞地冲回大堂中央。
此刻,那些原本准备散去的同僚们,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残忍的讥笑。
他们早就知道了。
他们都在等着看这场好戏。
“署令!署令!”
李善德扑到刘署令面前,将文书高高举起,声音凄厉得如同杜鹃泣血:“您看!您看啊!这上面写的是荔枝鲜!是荔枝鲜啊!”
刘署令背着手,慢条斯理地转过身。
他脸上那和煦的笑容早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漠然。
他看着状若疯癫的李善德,就像在看一只掉进陷阱里垂死挣扎的耗子。
“嚷嚷什么?”
刘署令的语气平淡得没有波澜,“堂堂朝廷命官,如此失仪,成何体统?”
“可是…可是署令!这…这不是荔枝煎!是荔枝鲜啊!”
李善德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这差事,办不到啊!这根本就是去送死啊!”
“哦?”
刘署令挑了挑眉毛,故作惊讶地凑近文书,煞有介事地看了两眼,“呀,老夫一首说是荔枝,荔枝煎是你说的。”
李善德恍然。
吃饭时,刘署令确实说得荔枝,荔枝煎是他的提醒!
“你…你…你骗我!”
李善德气血攻心,指着刘署令的手指都在剧烈地颤抖,“你用帖黄…你用帖黄骗我签的字!”
“骗你?”
刘署令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李善德!你可不要血口喷人!这文书上的字,你难道不认识吗?你签自己的名字时,难道是瞎子吗?白纸黑字,你亲手画的押!现在想反悔了?晚了!”
“我…我…”
李善德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亲手签的字,亲手按的手印。
怪得了谁?
怪只怪自己利欲熏心,鬼迷了心窍!
“李善德!这可是给圣人办差,天大的荣耀啊!”
王胖子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道。
“就是,能为圣人而死,也是你李善德的福分嘛!”
赵谦抱着胳膊,冷笑着附和。
同僚们的讥笑声,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李善德的心上。
他环顾西周,看到的是一张张幸灾乐祸、冷酷无情的脸。
没有一个人同情他。
没有一个人为他说一句话。
他就像一个被狼群包围的猎物,孤立无援。
“署令…我求求您了…”
李善德“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到刘署令脚边,抱着他的腿,放声大哭,“署令,您高抬贵手,放过我吧!我家里还袖儿要养啊!这个差事我真的办不了!您换个人吧!求求您了!”
他像一条狗一样,卑微地乞求着。
刘署令嫌恶地皱了皱眉,一脚将他踹开。
他啐了一口:“现在知道哭了?早干什么去了?文书己经签了,盖了上林署的大印,即刻就要送往政事堂和门下省备案!你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想反悔就反悔?”
刘署令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官袍,用看死人的眼神,最后扫了李善德一眼。
“李善德,我告诉你。这差事,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这是广平王下的令,圣人点的差!你要是办成了,是你祖坟冒青烟!你要是办不成…”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抹极其残忍的笑容,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你就提着自己的脑袋,去广平王府请罪吧!”
说完,他再也不看地上如泥的李善德一眼,拂袖而去。
“走了走了,看什么看,都散了!”
“晦气!”
同僚们也都心满意足地散去了,空旷的大堂里,只剩下李善德一个人。
他瘫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手里死死地攥着那份己经成了催命符的文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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