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德的心“咯噔”一下。
有愧？
刘署令什么时候有过这种情绪？
他只记得自己替署令背过的无数次黑锅，帮他糊过的无数本烂账。
这番话，听着怎么这么瘆人？
他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署令…言重了，是…是下官愚钝…”
“不！你不是愚钝，你是厚积薄发，老成持重！”
刘署令斩钉截铁地打断他，声音里充满了“赏识”， “咱们这上林署，就需要你这样老成持重的人！那些个油滑之辈，看着机灵，实则办不了大事！”
说着，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堂下众人。
众人纷纷低下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心里却都在骂娘：老狐狸，又开始唱大戏了。
刘署令转回头，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他将那份要命的手令，轻轻地托在手上，是在展示一件稀世珍宝。
“善德，你看。”
他指着手令，语气变得神秘而郑重，“天大的好机会，来了！”
李善德的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瞟向那张薄薄的纸。
“这…这是…”
“这是广平王府下的令，”
刘署令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充满了诱惑力：“是给圣人办的差事！办好了，前途无量啊！”
听到“圣人”两个字，李善德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是个小人物，小到尘埃里。
圣人，那是天上的太阳，他连仰望的资格都没有。
现在，竟然有桩给圣人办的差事，摆在了自己面前？
他有些晕眩，感觉是在做梦。
“署令…这…这等天大的差事，下官…下官才疏学浅，恐怕…恐怕难当大任啊！”
李善德本能地推辞。
他有自知之明，这种好事，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哎！休要妄自菲薄！”
刘署令把脸一板，故作不悦：“本官说你行，你就行！这差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关键是要找个细心、稳妥、靠得住的人去办！本官思来想去，整个上林署，除了你李善德，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选了！”
这顶高帽子戴下来，李善德被砸得晕头转向。
他看着刘署令那“真诚”的眼神，心里那点戒备，开始动摇了。
难道，真是自己时来运转了？
他想起了自己刚买下的那处小宅子。
为了那处能让女儿遮风挡雨的宅子，他花光了半生积蓄，还跟亲戚朋友借了一大笔钱，连高利贷都碰了。
如今，债主们催得紧，他夜夜都愁得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如果…
如果真能办成这件差事，得到圣人的赏赐…
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也足够他还清债务，让家人过上安稳日子了！
“署…署令…不知，是…是何差事？”
李善德的声音，带上了不易察觉的颤抖。
刘署令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心中狂喜，脸上却愈发凝重。
他将手令又往李善德面前递了递，用一种极其缓慢的语速说道：“圣人想尝个鲜，要咱们上林署，从岭南那边，送一批…荔枝……”
“荔枝煎？”
他说话的时候，右手的大拇指，不偏不倚，正好按在了手令上一个关键的字眼上。
李善德疑惑问道。
“啊！”
刘署令含糊其辞。
李善德知道荔枝煎，他知道。
就是用新荔枝鲜，配上蜜糖、香料，熬制成果脯一类的东西。
这东西虽然精贵，但胜在易于保存，便于运输。
从岭南到长安，路途遥远，运送荔枝煎，虽然辛苦，却也并非什么难于登天的事。
只要路上仔细些，别让它发霉变质了就行。
这差事…
听起来，确实不难啊！
难怪署令说要找个细心稳妥的人。
李善德的心，彻底活泛了起来。
他的眼前，己经看到了金灿灿的赏钱，看到了女儿无忧无虑的嬉闹。
“怎么样？善德、”
“这差事，你接还是不接？这可是天大的富贵！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本官可是把这头功，都让给你了！”
堂下的同僚们，此刻也纷纷“醒悟”过来，开始七嘴八舌地敲边鼓。
“老李，还愣着干嘛！署令这么看重你，这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就是！荔枝煎嘛！多大点事儿！路上小心点就成了！回来之后，得了赏，可别忘了请兄弟们喝一杯啊！”
“老李要发达了！以后可得叫李承务了！”
一声声的吹捧和恭维，是一阵阵热风，吹得李善德彻底飘飘然了。
他那点仅存的理智和戒备，被吹得烟消云散。
他觉得自己的血都在沸腾。
十三年了！
他在这上林署里当了十三年的老黄牛，受了十三年的窝囊气！
如今，终于要熬出头了！
“下官…下官…”
他的嘴唇哆嗦着，激动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下官…愿为署令分忧！为圣人效死！”
“好！好啊！”
刘署令抚掌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迅速将文书和笔塞到李善德手里，“来来来，快，把这文书签了！签了字，画了押，这天大的功劳，就是你李善德的了！”
李善德此刻的脑子里，己经完全被“功劳”、“赏钱”、“前途”这些字眼给填满了。
他没有多想，甚至连文书上的字都没再多看一眼——署令的手指还按在那儿呢，而且，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就是送荔枝煎吗？
他接过笔，蘸饱了墨，用颤抖的手，在文书的末尾，工工整整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李善德。
然后，他又按照规矩，按上了自己的手印。
红色的指印，落在白色的纸上，像一滴刺目的鲜血。
在他落笔的瞬间，刘署令眼中那丝最后的伪装，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如释重负的轻松和阴谋得逞的快意。
“好！善德！从今日起，你便是本署的‘荔枝使’了！本官等着你凯旋的好消息！”
刘署令重重地拍了拍李善德的后背，力道之大，差点把他拍个踉跄。
李善德捧着那份签了字的文书，只觉得它重逾千斤，又轻如鸿毛。
他晕乎乎地转过身，在一众同僚“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往自己的差房走去。
他感觉自己脚下踩着棉花，每一步都那么不真实。
他要发财了！
他要升官了！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让他幸福得快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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