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做的事情,必须做得漂亮,做得天衣无缝。
要让那位高高在上,沉浸在万国来朝美梦中的皇祖父,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要做的,不是一场血腥的政变,而是一次精巧的手术。
在无人察觉的角落,用最锋利的刀,一点一点,将腐烂的血肉剜去。
无声无息之间,换个天。
“来人。”
李俶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一名内侍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垂首躬身:“殿下有何吩咐?”
“传我的令,去上林署。”
“就说,为敬献圣人寿辰,需从岭南运送荔枝鲜。此事实在干系重大,非同小可,我一人之力恐有不逮。上林署于奇花异草、天下风物最为精通,请他们务必举荐一位精明干练的官员,协助我督办此事。”
内侍领了命,躬身退下。
李俶凝视大明宫。
好戏,开场了。
上林署,位于长安城朱雀大街西侧,与太府寺、司农寺等衙门挤在一处。
相较于那些执掌国家钱粮、农桑大计的显赫衙门,上林署的存在感,就是秋日里墙角下的一丛枯草,毫不起眼。
署内掌管着皇家苑囿、草木、禽兽等杂事,说白了,就是给皇家养花养鸟、看管园子的。
官阶不高,油水也稀薄,署内的官员大多是些仕途无望,被排挤出权力中心,来此地混吃等死的闲人。
今日的上林署,与往常并无二致。
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书卷气,混合着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霉味。
刘署令,年过五旬,身材微微发福的高大官吏,正半眯着眼睛,靠在自己那张宽大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优哉游哉地听着堂下两名主事扯皮。
“署令,您可得给下官评评理!”
左边那个瘦高个,是掌管苑囿的赵主事,此刻正一脸愤慨,唾沫横飞,“西内苑那几只从新罗进贡来的白鹿,前儿个还好好的,膘肥体壮,今儿一早,就有一只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瞅着就不行了!我查来查去,就是王主事他手下的人,昨天喂错了草料!”
右边那个矮胖子,是掌管草木的王主事,闻言立刻跳了起来,一张胖脸涨成了猪肝色:“赵谦,你少血口喷人!那草料都是按着规矩来的,半点差错没有!我看,分明是你手下的人看管不力,让那白鹿着了凉,得了风寒!”
“放屁!哪来的风寒?”
“你才放屁!草料有问题,你怎么不把剩下的拿来给我瞧瞧?”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喷了满地。
刘署令呷了一口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这种鸡毛蒜皮的破事,他一天要听上八回。
西内苑的白鹿?
死就死了,多大点事。
回头报个病亡,再让下面的人去寻摸一只差不多的补上就是了。
反正圣人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亲自去数他园子里有几只鹿。
他这上林署令,当了快十年了。
早就悟透了一个道理: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只要天塌不下来,他就安安稳稳地坐在这署衙里,喝他的茶,听他的曲儿,熬到告老还乡的那一天,就算是功德圆满。
正当他昏昏欲生,准备随便和个稀泥,把这俩货打发走的时候,衙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小吏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带着颤音:“署……署令!外……外面……”
“慌慌张張的,成何体统!”
刘署令眉头一皱,不悦地放下茶杯,“天塌下来了?”
“不……不是……”
那小吏喘着粗气,指着门外,“是……是广平王府的内侍官!说……说是奉了广平王殿下的令,来……来传话的!”
“什么?”
刘署令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广平王?
李俶?
那位圣人最宠爱的皇长孙,太子殿下的嫡长子,未来的大唐储君?
他怎么会派人到自己这个鸟不拉屎的上林署来?
不只是他,就连刚才还吵得面红耳赤的赵主事和王主事,此刻也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瞬间噤声,面面相觑,眼中满是惊骇和不解。
整个衙门大堂,刹那间变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伸长了脖子,竖起了耳朵,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衙门口。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注视下,一名身穿青色圆领袍,头戴璞头,面白无须的内侍,迈着西平八稳的步子,走了进来。
他虽然只是个内侍,但身上那股子从东宫带来的贵气和傲慢,却让上林署这些芝麻绿豆大的小官,感到一阵莫名的压迫。
“咱家奉广平王殿下之命而来,哪位是上林署的刘署令?”
内侍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尖细的腔调,目光在堂内扫了一圈。
刘署令一个激灵,连忙从案后奔出,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弯得像一只煮熟的虾米。
“下官,下官便是上林署令刘清!不知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他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拱手作揖,那副卑躬屈膝的模样,与方才的慵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内侍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手令,慢条斯理地展开,朗声念道:“广平王令:为敬献圣人六十圣寿,特命岭南进贡荔枝鲜。然路途遥远,运送艰难,非一人之功能成。闻上林署于天下风物、奇花异草素有专攻,特命尔署,举荐精明干练之官员一人,随本王一同督办此事,不得有误!钦此!”
声音在大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是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一开始,众人还有些发懵。
岭南?
荔枝?
这跟他们上林署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管园子的,又不是跑腿的驿卒。
但当“督办此事”西个字钻进耳朵里时,所有人的脸色,唰的一下,全白了。
大堂里死的寂静。
阳光依旧从窗外照进来,可每个人都觉得浑身发冷,瞬间被扔进了腊月的冰窟窿里。
岭南到长安,数千里之遥。
山高水长,关隘重重。
运送荔枝鲜?
这……
这不是差事,这是催命符啊!
谁不知道那娇贵的果子,“一日而色变,二日而香变,三日而味变”?
别说从岭南送到长安,就是从城外的庄子送到宫里,一个时辰的耽搁,味道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圣人要的是“鲜”荔枝,若是送到御前,那荔枝但凡有一点不新鲜,变了色,走了味,那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
而且不是掉一个人的脑袋,是掉一群人的脑袋!
巨大的、无形的恐慌,如同瘟疫,迅速在整个上林署的衙门里蔓延开来。
几个胆子小的佐官,两腿己经开始打颤,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冷汗。
赵主事和王主事也忘了争吵,两人呆立在原地,是两尊泥塑的菩萨,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刘署令的脑子“嗡”的一声,被一百只黄蜂同时蜇了一口。
他混了一辈子官场,什么风浪没见过?
可今天这道命令,却让他从头凉到了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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