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让荔枝在三日之内，从岭南抵达长安，只有一个法子。”
袁天罡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
“那就是，以人命和国力，铺就一条死亡之路。”
“从岭南到长安，遴选最精锐的骑士，最神骏的宝马。每隔二十里，设一驿站，站内备好数十匹新马，数十名替补的骑士。快马冲入驿站，骑士不必下马，只将怀中特制的、以冰块和丝绸层层包裹的荔枝匣子扔给下一人，便立刻换马，继续飞驰。日夜不休，人马不歇。”
“骑士累了，有备用的顶上。马跑死了，立刻有新马换上。如此接力，如同烽火传递军情，才能在荔枝腐坏之前，将它送到圣人面前。”
袁天罡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李俶却听得遍体生寒。
“这……这需要多少人？多少马？”
“殿下，这不是算术。”
袁天罡摇了摇头。
“这是一条用命填出来的路。一个骑士，或许能跑两个时辰，或许只能跑一个时辰，便会力竭坠马。一匹最好的大宛马，如此不计代价地狂奔，撑不过一百里。从岭南到长安，西千余里路，殿下可以自己算算，这路上要倒下多少人和马的尸体。”
“为了确保驿路畅通，沿途所有州县必须全力配合，所有商旅、官差都要为此让路。地方官府要提前征集民夫修缮道路，备足粮草。这其中的耗费，足以再装备一支万人的边军了。”
李俶的脸色变得惨白，嘴唇微微颤抖。
他不是害怕，而是愤怒，这是埋葬大唐的盛宴！
“殿下。”
“不良人或许可以做到。”
“但是，不良人是朝廷的暗刃，是守护社稷的最后一道防线。我们的每一个弟兄，都是经过千锤百炼，身负绝技。他们的命，是用来刺探军情的，是用来剪除奸佞的，是用来在关键时刻，为大唐流尽最后一滴血的。”
“就算不计代价，动用不良人的所有力量，我们可以将损耗降到最低，可以规划出最快、最隐秘的路线。但其耗费的心力与资源，也足以支撑我们在北疆策反一个部落，在西域获取一份足以影响一场战役胜负的地图。”
“殿下，您觉得，一盘果子，和一个部落、一场战役相比，孰轻孰重？”
李俶脸色如初，纵然他己心生刀兵，却并未显露出来。
这件事，从根子上就是荒谬的。
它的难度，己经超出了人力所能及的范畴，除非动用整个国家的力量，不计血本地去完成。
而他的祖父，那位英明神武，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圣人，竟然真的就为了博美人一笑，轻而易举地下达了这样一道命令。
难以遏制的怒火，夹杂着无尽的失望，从李俶的心底喷涌。
“五姓七望，那些盘踞朝堂数百年的世家大族，如同附骨之疽，把持官位，兼并土地，国家的税赋十不存一，百姓被压榨得喘不过气来！他不思如何削弱这些门阀，反而对他们一再姑息，甚至与之联姻，以固其位！”
“为了制衡这些旧的士族，他又做了什么？他亲手养出了一群新的吸血鬼！”
“节度使！他给了那些边将前所未有的权力，军政、财政、人事，尽归其手！一个节度使，坐镇一方，形同国中之国！”
“安禄山！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手握大唐最精锐的边军近二十万！他以为那个满嘴胡言，在他面前装傻充愣的胡人胖子，是他用来看门护院的忠犬？他以为用这种新贵去打压旧的门阀，就能坐收渔翁之利，让两虎相争，他自己稳坐钓鱼台？”
“愚蠢！这是何等的愚蠢！”
“他根本不是在制衡！他是在亲手点燃两堆干柴，而他自己，就坐在这两堆干柴中间！他看不见安禄山眼中的贪婪和野心吗？他闻不到这长安城里，己经弥漫开来的血腥味吗？”
“一个连天下大势都看不清的君王，一个只知沉湎于享乐，将国之重器视作儿戏的君王！却为了几颗会腐烂的果子，要动用整个国家的血脉去奔波！这不就是亡国之兆吗？！”
这不是畏惧，而是愤怒。
他看到了未来的长安城，那是一片尸山血海，是华夏陆沉，是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的惨状。
而开启这场浩劫的，正是李隆基，和他现在要拼死完成的这件荒唐透顶的差事。
这颗小小的荔枝，就像一个预言，一个恶毒的诅咒。
它预示着大唐盛极而衰的命运，也预示着他李俶，以及他整个家族，都将被卷入这场无法逃脱的血色漩涡。
书房里。
袁天罡静静地站在一旁，从始至终，他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许久，李俶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脸色铁青！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风暴将至，是做迎风而断的巨木，还是顺势而倒的茅草，皆在一念之间。”
“不良帅听令！”
“一骑红尘妃子笑，大寿之日到长安。”
“喏！”
袁天罡遵令！
再难！
难如登天！
殿下一声令下，不良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李俶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这两句诗。
他以前读到时，只觉得是讽刺，是感慨。
可首到今天，他才真正理解了这两句诗背后，那令人不寒而栗的血腥和残忍。
那一笑，是用无数驿卒的尸骨和千里马的悲鸣换来的。
书房里再次陷入死寂。
窗外的蝉鸣声，此刻听来，是无数冤魂在尖叫，在哭嚎。
李俶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养尊处优、属于皇孙的手。
可现在，他却觉得这双手上，己经沾满了看不见的鲜血。
办成了，他就是讨得帝王欢心、前途无量的广平王，但也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刽子手，一个劳民伤财的酷吏。
但是！
他必须要办！
只为万国来朝时的倾天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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