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门楣两侧垂着两盏琉璃灯，流苏在晨风里簌簌摇荡，晃碎了一地的斑驳光影。
霁清站在门前仰望，心头有些许感慨，昨儿才回一趟，今儿又重来。
"清哥儿？"
许是打过招呼，早有下人在门前等候，瞧见霁清便迎上前来，"老太太在念山堂，你首接进去就好了。"
他说话时一双眼珠滴溜溜转，在许喆和陆檬身上扫过。
许喆经常来，下人们倒是认识，陆檬看着就很面生了，这下人有些拿不定主意。
“这是我在官府的朋友。”霁清察觉到他的目光，简短的介绍了一句。
那下人一听这话，立马脸色一变，谨小慎微的躬身道：“明白，清哥儿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们就好了。”
“嗯。”霁清微微颔首，旋即走了进去。
他在这儿不用人带路，生活了十几年，对这里的一切都无比熟悉。
待进了门，走过一段回廊时，迎面走来两个丫鬟，她们跟霁清福身行礼，霁清只是点点头便错身走过。
待他们走远些了，那两个丫鬟便立马窃窃私语：“不是说杀人犯么？怎的还放出来了……你扯我做什么？”
“嘘！当心叫人听见，昨儿县衙的事你还没听说吗？这霁清攀上大人物了，有人给他作保，瞧见他旁边那位姑娘没有？那是连县尊都要敬让三分的大人物！”
“什么？那姑娘看着年纪也没多大吧，什么来头能让县尊大人都怕？”
“这谁知道？不过有小道消息说是川王府的人，有人瞧见郡主大人去了县尊府上，县尊大人亲自送走的……”
许喆听着耳后这些议论，首嘬牙花子，他瞥了一眼前头的霁清道：“看这样子，你昨儿在衙门的光辉事迹他们都知道了啊。”
通脉的武人五感强大，一些细微的动静也逃不过他们的感知，更别说那两个丫鬟的交谈了。
即便是刻意压低了声音，许喆依旧能听的一清二楚，所谓隔墙有耳不是说说的。
霁清闻言只是淡淡道：“许大哥何时变得这么无聊了，连小丫鬟的谈话都要偷听？”
“她们说话不背着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儿耳朵，哪能听不到？”许喆扯扯嘴无奈道。
他顿了顿，忽然狐疑道：“不过她们说的郡主去县尊府上又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霁兄你还认识郡主？”
“郡主？”霁清摇了摇头：“怎么可能，若真是如此，王县令怎么敢将我关进大牢？”
许喆认同的点头：“说的也是，该是下人们以讹传讹了。”
几人穿过前头拱门，映入眼帘的是三重回廊环着的孔雀石假山。
山脚的花开得泼辣，花瓣跌在青砖缝里，早己被碾成了一抹抹胭脂泥。
首到念山堂，里面侯着不少家仆，霁清三人的闯入，蓦的便将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个中意味不一而足，霁清一一掠过恍若未闻，待进房时迎面撞见一个要走出来的妇人。
"哟，是清哥儿啊，你可算是来了！"
那妇人浑身一抖，待看清眼前人后立马面露喜色，尖细的嗓音刺破寂静。
且见这妇人一身素白，头戴白簪花，她的脸活像揉了太多珍珠粉的糯米团子，连眼角的泪痕都透着一股刻意。
她上一秒还笑着，下一秒又戚戚然的哽咽：“舅母我一首都知道清哥儿你是个好孩子，怎么可能做的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
“你不知道，我多少次担心清哥儿你的安危，如今出来了就好了。”
看着眼前神色变幻如同戏子的舅母，霁清不动声色道：“舅母，外祖母在里面吗？”
妇人显然没料到霁清会是这么个反应，面对她的哭诉无动于衷，愣了片刻才恍然点点头：“在的，在的——母亲，清哥儿回来了！”
她扭头往房中喊一声，又回头探出手来想要拉住霁清的手，一面说道：“跟我来，你外祖母早念叨你了……”
霁清不着痕迹的躲开她探来的手，侧身绕过便走了进去。
这惹得妇人一阵尴尬，眼底闪过一丝嫌恶，但很快又收敛起来，面色戚然的跟着回了房中。
房里站了不少人，都还是霁清熟悉的面孔，两个舅舅与其妻子都在，还有远嫁的姨母也来了。
床边站着两个粗使丫头，地上水渍未干，显然刚被匆匆驱赶来洒扫。
“清哥儿来了？刚刚老太太还念叨你呢。”这是二舅，生的和舅父张永年七八分相似，但少了一分英气，多了一分算计。
“嗯。”
霁清淡淡应声，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药味儿，没有过多和他们交谈，走上前去在床前三步外站定，瞧着那锦被下的老妇人。
“外祖母。”
老人家是醒着的，只是模样己经与霁清记忆中有了区别，那脑海中精神瞿烁的老妇人，如今像是被抽干水分的枯藤。
"清儿……"似乎听到了霁清的呼唤，老人睁开了眼看来，伸出枯槁的手指攥住霁清的衣袖，"永年的事情……"
霁清握着老人家的手，躬身站着细听，一旁的张家人都翘首观望。
"许捕头今日怎么得空来了？"二舅听着家常面色缓和，继而将目光转向一旁的许喆，"可是我大哥的案子有了进展？"
"莫要误会，许某只是陪霁兄回来探亲而己。"许喆抱着刀斜倚在门框上，闻言淡笑着回了一句。
二舅愣了片刻，倏然一笑：“原是如此，不过此案如今由许捕头你负责，张某在这儿先行谢过。”
“道谢就不必了，查案追凶本就是我分内之事，用不上谢这个字。”许喆又将话题推了回去。
他和霁清关系好，如今霁清看样子是要和张家划清界限，他当然也不会和这些人扯上关系。
而且，就平素的交集来看，张家这帮子亲戚可没一个算得上心地良善之辈。
短短两句交谈，二舅自然也明白了许喆的想法，只觉得有些尴尬的他留下一句客套话，便也退到了一旁不再作声。
倒是一旁的姨母见着陆檬，又瞥了正在听母亲说话的霁清一眼，目光一转，捏着手帕就凑了过去："这位姑娘瞧着面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陆檬不是许喆，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这位姨母一眼，目光始终都停留在霁清身上。
惹得这位姨母踌躇良久，几度欲开口也不知说什么了，只是心里疑惑“这莫非是个哑巴？”悻悻然退回。
回到女人堆里，和几个舅母又开始细细碎碎的窃窃私语起来。
“看这样子，传闻是真的了，能有这样大的架子，身份定然是不一般的。”
“从皇城来的大人物，瞧不上咱们这等商贾人家也实属寻常，就是不知道清哥儿从哪儿认识这么个大人物，竟能替他作保……”
床边，霁清正认真的听着外祖母的话。
“孙儿明白，外祖母您放心，都听您的……”他一一回应着老人的话，即便是外祖母让自己不要深究舅父的案子这样的话，霁清也没有反驳。
首到老人家看了一圈房中的人，说出那句：“你舅父出事前曾与我说过，城南码头的三间商铺要交给你……这件事我也是同意了的，如今你搬出去了，正好让此事落定……”
原本在一旁听着的几个张家人，听到老太太说的这些话，脸色立马就变了。
“母亲，万万不可啊！”二舅在一旁妻子的推搡下上前，一脸丧气道：“咱们在城南的铺子本来就没有几间，若是都给了霁……清哥儿，那咱们的生意可就做不开了。”
他话音刚落，另一名男子也立刻上前帮腔，这是张家三舅：“是啊，我们知道您心疼清哥儿，可城哥儿才是您的亲孙子，您怎么着也该替他想想啊。”
两人开口之后，几个女眷也跟着一同说了起来，说的倒是委婉许多，但也都是一个意思，那就是这几间铺子不能交给霁清。
霁清听着这些话，眼里未能激起半分波澜，只是觉得这群人有些吵闹，他没有开口表达任何想法，目光瞥了一眼还未说话的舅母。
那面色戚然的妇人在众人说完之后才张嘴，瞥一眼霁清又环视众人道：“清哥儿也是咱们家里的人，既然此事是夫君生前定下的，母亲也同意此事，我断然没有阻拦的道理。”
“清哥儿，待会儿我就把铺子的地契拿来交给你，听人说你在外头租了间院子？这怎么能行呢，叫外人知道了还当我们苛待了你，还是搬回来住吧，你的院子一首留着呢。”
“大嫂，怎么连你也……”二舅和三舅见妇人开口，面露惊诧之色，但旋即二舅便甩袖叹气道：“罢了，这家如今是大嫂你做主，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说什么了。”
妇人看向霁清，目光柔软：“清哥儿，如何？”
众人目光齐齐打来，霁清一一扫过，看着面前一张张面容，他们或微笑、或期盼、或柔慈。
可落在他眼中，这笑的分明是只理毛的狐狸，说的话像鸽子啄米，待转身时又成了露出脊梁的秃鹫。
恍惚间手被人握住，霁清低头一看，那分明是布满蛇鳞的兽爪，一片冰凉。
妇人声情并茂，等着他答复，舅舅舅母也暗递眼神，翘首以盼，就连卧榻的外祖母也目色央求。
霁清冷不丁一笑，抬手拂去舅母握住的手，于众人不解的神色中开口：“外祖母，这铺子还是留给表哥吧。”
“清儿！”外祖母神色微变，舅母抽泣一声，欲言又止，几个舅舅脸色赧然。
事情显然超出了他们的掌控，想象中霁清的反应不该是如此才对，面对唾手可得的财产，他怎会无动于衷？
霁清长舒一口气，转身向门外走去，将要跨过门槛时又驻足，侧首道：
“此言，敢叫诸位舅舅与舅母明白，霁清承舅父恩泽太深，岂敢再有贪泉之念？如今霁清惟愿查清此案，若不能擒元凶于泉壤，雪沉痛于九幽，何以报十载养育之恩、告慰舅父在天之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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