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墨色的天空被薄薄的灰蓝替代，像是泼翻后又匆忙抹开的颜料。住院楼走廊的顶灯发出嗡嗡的轻鸣，映着护士推车滚过地面规律而疲惫的声响。
38.7。
屏幕上的红色数字固执地闪烁。
陆昀晖依然闭着眼睛，脸颊不正常的红晕消散后显露出一种石灰浇铸的、没有缝隙的苍白。唇上的干裂纹路更清晰了些。搭在被子上的右手，那曾经无意识向着床头柜方向的微弱挪动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力，此刻虚软地半蜷着，指尖无力地抵着干燥的棉织物。
床头柜上，那个干净的保温杯口，袅袅热气持续不断地逸散，在微冷的空气里打着旋儿。
病房的门又被极轻地推开一条缝。比之前的负责人更谨慎，几乎是只露了半张脸和一只眼睛。
是方明磊。他手里不是咖啡粉，而是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厚实文件袋，上面印着公司logo。
他看到顾明玥就坐在离床不远的椅子上，膝头的笔电屏幕亮着幽蓝的光，映着她平静的侧脸线条。她没抬头，也没看门口。手指偶尔在触控板上短促滑动，屏幕上的文档随之翻页。动作稳定得没有丝毫迟疑。
方明磊的目光飞快扫过床上闭目静躺、但眉宇深处仍锁着一道沉重沟壑的陆昀晖，最终又落回顾明玥身上。
“顾经理……”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通风口的换气声掩盖，“李伟那边……问询记录和初步情况简报……”他抬起手，示意那个厚重的文件袋，有些局促地补充了一句，“还有……肖雨晴那边……设计草案的预审邮件……都在这……方便的话……”
他想说“看什么时候”，但后半截话堵在喉咙里。陆昀晖的样子和他身后那台监护仪的屏幕，都在无声诉说着这个空间的极度紧绷和主人的极限疲惫。
顾明玥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抬起一点，看向门口。没有情绪起伏，也没有对方明磊话语的即时反应。
她只是微微侧过头，看了一眼床头柜上的保温杯。
然后，她对着方明磊，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嘴唇没有动。
方明磊立刻明白了。他的肩膀垮下来一分，是理解也是被拒绝后的微窘。他握紧了文件袋边缘，点点头，声音压回气流：“好……好……辛苦……”他准备退出去。
就在这时，保温杯那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响动。
塑料内盖因为持续蒸腾的水汽压力，被顶开了一条细缝，猛地窜出一小缕白气！
这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清晰得像冰粒撞在玻璃上。
瞬间，床上原本紧闭双眼的陆昀晖，眼睫猛然剧烈地颤动起来，像有电流从内部刺穿了他深藏的疲惫。他的眼皮在颤动中艰难地撑开了一道缝隙。
眼里还有被高烧和剧痛侵蚀过后的混沌，眼白布满的蛛网般血丝让他看东西像是隔着一层模糊的红雾。但这骤然睁开的双眼，本能地、带着一种穿透性的警觉，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床头柜。
目光恰好撞上方明磊那个探在门口、正慌乱撤回的眼神，还有他手里那个文件袋。
方明磊被陆昀晖这突然睁开、冰冷如同实质般的视线攫住，他甚至忘了动作，僵在门口。
陆昀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抽气，像是想说什么，但被裂开的喉咙阻止。他支撑着想抬起头，颈部的肌肉瞬间绷紧拉首，病号服的领口被扯开一道缝隙，下面的皮肤泛出不健康的潮红！
顾明玥霍然起身！动作带动了椅子在地面发出一声沉闷的拖擦声。
她没有看方明磊。
她的身体像一道屏障，快速而自然地插入了陆昀晖的视线和门口方向之间，刚好遮挡住方明磊和他手里扎眼的文件袋。
“你醒了？”她的声音很平，平得像凝固的湖水。她的目光落在陆昀晖绷紧的脖颈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护士交代过，尽量减少头部动作。”
她的声音不高，甚至称不上关切。但就是这种绝对的、基于事实陈述的语气，像一块平放的铁板，压在陆昀晖强行挣扎抬起的力气上。他的动作停住了。
他撑开的眼帘艰难地聚焦在顾明玥脸上。隔着那层鲜红的血丝迷雾和她过于靠近的、挡在光线前的身体轮廓。他似乎在确认什么，眼神里的警觉和混乱激烈地搏斗。呼吸变得更重更深，每一次都牵扯着他身体的每一个痛觉神经。
门被方明磊轻轻带上，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嗒一声。
顾明玥的目光没有离开陆昀晖的眼睛。
在他剧烈收缩的瞳孔和她平静无波的眼瞳之间，短暂的沉默像绷紧的弦。
她侧开一点点身体，让开一点光线。伸手指了指床头柜：“水。”声音依然没什么起伏，“温的。”
陆昀晖的视线随着她的动作艰难地移动，越过她身体的缝隙，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开了细缝的保温杯上。
那点紧绷的、如临大敌般的警觉，在看清保温杯的轮廓后，像投入炉火的碎冰，一点点、带着强烈的不情愿却也无力抵抗地……消融。绷紧的脖颈肌肉渐渐松弛下来。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幅度不大，却像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缓缓地、缓慢地合拢回去。只有眉峰深处那道刻痕，依旧顽固。
顾明玥在他合上眼的瞬间，转过身，走到保温杯前。拧开杯口，食指指尖轻轻拨了一下那个刚顶开的内盖塑料片。
又是轻微一声“咔哒”。
盖子合上了。
她没有立刻给他倒水。而是走向自己刚才坐过的椅子边，弯腰拿起了那台亮着幽幽蓝光的笔电。
她合上了屏幕。
黑暗湮灭了最后一点亮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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