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空在漫长如狱的黑暗后，终于褪去了最浓重的那层墨色。凌晨西点的住院楼走廊，依旧灯火通明，却多了一分行将结束的、透支后的疲惫。
陆昀晖床头的保温杯空了。
水痕只留下浅浅一圈边缘印记。是蜂蜜水凉透后凝结的淡淡糖渍。
他依旧闭着眼睛，深蹙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但胸口的剧烈起伏变得舒缓了一些，虽然每一次呼吸依然带着胸腔深处的沉重回响，像破旧风箱终于没有彻底炸开，却也无法恢复如初。湿透的毛巾搭在他额头，冰敷袋也从手臂上滑落，被他无意识地拨弄到了被子里。那只裹着冰敷袋的左手虚软地摊开在被单上，指间的绷带因之前用力而松脱了大半，微红的皮肤触目惊心地暴露在冷气里。
监护仪的屏幕，那个刺眼的红色39.1，终于在长久的僵持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往回跳了半格。
39.0。
只是半度之差，却仿佛代表着一场惨胜的休止符。
顾明玥无声地拿起了床头柜的空保温杯。杯子外壁早己冰凉，内壁残留的淡淡甜味混合着凌晨空气的清冷气息。她走到病房角落的饮水台冲洗杯子。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杯壁的糖痕，发出细微的声音。她洗得很慢，水流的声音几乎淹没在病房沉闷的背景里。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宽缝。
技术平台组的负责人探进了半个身子，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后怕。他不敢大声说话，目光先是扫过床上沉睡（也许是昏睡）的陆昀晖，最后才小心翼翼地落在顾明玥身上，用极低的气声问：“顾经理……那边……人摁住了。系统清扫补丁也打上了。陆总他……？”
顾明玥没有回头，也没停下冲洗杯子的动作。只是微微侧了下头，目光扫过那台监护仪屏幕上艰难回落的温度数字和趋于平缓的曲线。
“38.9。”她报出一个新的数字。声音很轻，但清晰得如同碎冰落地。
门外的人明显松了口气，肩膀微垮下来。他踌躇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从门外递进来一小袋东西，声音压得更低：“这个……张工他们让我带来的……咖啡粉……还有……新买的充电器……”
东西是善意。但在这个空间里，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甚至可笑。张工是之前会议室里陆昀晖发飙时被重点关照的那个主设，此刻送咖啡和充电器是什么心思？
顾明玥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那袋咖啡粉上。没说话。也没有接。
负责人拿着东西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他看着顾明玥没有丝毫变化的表情和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似乎明白了什么，讪讪地缩回手：“那……那顾经理您也……辛苦……我……我们在门口……”他语无伦次地小声说着，慢慢退了出去。
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顾明玥走回床头柜前，用纸巾仔细擦干保温杯的水迹。她没有立刻添水。
她的目光落在了陆昀晖那只暴露在冷气中、指间松脱了绷带的左手上。微红的皮肤和指骨关节处因为长时间用力过度留下的压痕清晰可见。
病房里很安静。
她伸出手。动作平稳无声。
没有去触碰陆昀晖的手。而是拿起了他手边不远处的那个己经被揉成一团的医用绷带卷。
她走到角落，拿起那个冰敷袋。里面的医用冰块早己经融化，变成了一袋湿冷的液体。她将这个完全失去降温效用的袋子拿走。
然后，打开了病房里那个小小的恒温恒湿消毒器械柜。里面存放着备用的护理用品。
她轻缓地从里面抽出一条新的、厚实干燥的医用冷敷用硅胶冰袋。又从下方格子取出一个独立包装的、崭新的弹力固定绷带卷，拿着这两样东西走回床边。
陆昀晖依旧闭着眼，似乎没有察觉她的动作。但他的呼吸在顾明玥走近的瞬间，有那么一丝极其微弱的变化，胸腔的震动幅度似乎……凝滞了半秒钟？又好像只是疲惫躯体无意识的抽搐。
顾明玥没有试图去抬起他那条沉重的手臂。
她只是轻轻拿起旁边被揉乱的那团旧绷带，解开，取下他松垮得快要掉下来的固定夹板和脱了一半的绷带旧卷。
没有惊扰他。然后用非常轻巧的动作，将那个柔软冰冷的新冰袋覆在他依旧隐隐发热的手臂上。
再用那卷崭新的、富有弹性的绷带，快速、熟练地将冰袋稳定贴合在他手臂上。绷带缠绕的力道恰到好处，既给予舒适的支撑固定感，又不至于过于束缚或压迫他紧绷疼痛的肌肉和血管。
完成这一切不过十几秒。动作流畅、冷静。
她将替换下来的旧冰袋和绷带丢进污物桶。然后才重新拿起那只清洗干净、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光滑保温杯，走到饮水台。
暖黄的灯下，温水注入保温杯杯口。这一次没有蜂蜜，只是纯净微温的白水。水流声在寂静中清晰又安静。
保温杯被重新轻轻放在床头柜那个位置——依然是陆昀晖稍稍抬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
透明的热气无声无息地氤氲向上飘散。
房间里只有监护仪的微光在昏暗的光线中安静地亮着，屏幕的温度数字：38.7。
在无人察觉的深灰色病床被角下。陆昀晖那只原本因为极度不适而深埋在被子褶皱里的右手手指，极其缓慢、极其轻地……向床头柜的方向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下。
微不可察。
指尖所指方向——正是保温杯所在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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