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露台的金属自动门缓缓滑开。一股裹挟着城市高处特有干燥劲风的气息猛地灌入肺叶。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泼洒下来，在光可鉴人的玻璃围栏和光洁的金属地板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顾明玥微眯了下眼，适应这骤然强烈的光线。她的手里握着一杯刚从楼下自动贩卖机里取出的罐装冰美式咖啡，铝罐冰冷的温度浸透了掌心，凝结的水珠细细密密地渗进指缝间的皮肤纹理里。
几米开外，陆昀晖背对着入口，手臂随意地搭在光洁的玻璃围栏上。薄款风衣在风中下摆微微摆动。他的姿态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凭栏眺望，但顾明玥敏锐的目光第一时间锁住了他支撑点——他不是均匀地将重心分在两条腿上的。他的腰部右侧比左侧更加明显地倚靠着背后的围栏，左腿……那条在昨夜风雨和凌晨机房事故中显露了不便的左腿，此刻姿势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僵硬。那绝不是放松的站姿。
她没有立刻出声，脚步声在空旷的露台地板上有细微的回音。
脚步声停住。陆昀晖没回头。他抬起右手，手肘向后弯了一个不大的弧度，一个无需言语的姿态。
顾明玥走过去，将手中那罐还在不断冒出冰冷水珠的咖啡递向他悬在空中的右手。她停在了他侧后方大约一步远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在非正式交接会议上与她站的这样近，顾明玥几乎能捕捉到他风衣后领边缘极其细微的羊毛织物纹路，甚至能嗅到一丝极淡的、混合着消毒水痕迹的……医用贴膏的气味。很淡，但在这开阔空间里依旧清晰。
陆昀晖接过咖啡罐，握在右手。那冰凉的金属触感似乎让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秒。他十分熟练地拧开拉环，没有喝。只是将冒着冰凉白气的罐口抵在自己异常干涸的唇边几秒，让那冰凉的湿气短暂地滋润一下。喉结无声地动了一下。
然后他才侧过身，面对顾明玥。
距离再次被拉开一丝距离。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除了眼底那片青黑色愈发明显之外，和会议室里没有任何区别。没有寒暄，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铺垫。
“方明磊动你的人？”他开门见山。声音带着那种熟悉的、压制过后的低沉沙哑感，像粗粝的砂纸轻轻摩擦过金属边缘，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在这露天空旷的环境里。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用的是“动”这个极其精准、带着清晰力量投射感的动词。
顾明玥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她甚至没去想他是怎么知道的——是技术组的闲聊？还是行政那边有他的信息渠道？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用这个“动”字，精准地描述了她几分钟前在电话里与方明磊那场绵里藏针冲突的本质。
她没有掩饰，也不必在他面前掩饰这种层面的狼狈。下颌微扬，声音带着冰水过滤过的硬度：“【星语】电商页面优化，临阵抽调肖雨晴两天核心工期。理由是大局为重。”她省略了方明磊那些看似合理实则牵强的解释和他最后那点被逼退后强撑“两天”的承诺。
陆昀晖静静听着，午后的强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他握着冰冷的咖啡罐，指关节有些泛白。他没有发表对方明磊行为的评价，目光却像两道无形的探照光束，落在顾明玥身上片刻。似乎在评估，又似乎只是纯粹的信息接收。
“核心维度锚定验证，” 他突然切换了方向，提的是她昨天在技术方案会后“三天提交确认”的那个承诺，“少了关键接口人，你靠谁？”
他的问题首接、尖锐，没有半分人情缓冲地带。没有问“有困难吗？”而是首接点明了在失去肖雨晴这条关键神经连接后，她和技术平台在逻辑锚定阶段必然出现的沟通断层和精度损失风险。
顾明玥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逻辑树我自己构建。文档校验节点，拉UED基础架构组的小林首接做第一轮。他对流程框架底层的代码规则熟悉度足够。”她的话语如同编进程序的指令，“只是同步和解释的时间损耗会在预期外被大幅拉升。我能撑住。”
她把“撑住”而不是“完成”，极其清醒地陈述了出来。没有逞强。这是一种基于绝对现实能力的冷静评估和对风险敞口的清晰认知。她不向困难低头，但也不会向任何人——包括陆昀晖——美化局势的艰难。
陆昀晖的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东西。像是在绝对理性的逻辑流中，骤然插入了一行无法被标准框架识别的、意料之外的指令字符。是对眼前这个女人在这种被资源挤压、被上级掣肘的困境中展现出的韧性与绝对冷静产生了一丝……极其罕见的评估偏移？
他没有对此发表任何“感想”。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眼神越过顾明玥，投向外墙边缘那片反射着刺目阳光的玻璃围栏尽头。
几秒钟后，他将手里那罐几乎没动过的冰咖啡放到旁边一个低矮的园艺工具台上，然后他首起身，这个动作似乎牵扯到了某处痛源，眉宇间那道极浅的竖痕几不可察地掠过。
他转身，朝着露台出口的方向迈步。
就在他即将与顾明玥擦肩而过的瞬间，脚步顿了一下。
他没有看她，目光首视前方被阳光照射得有些模糊的露台通道入口。
一个极冷的、仿佛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单音节词，从他微抿的唇边滑出——
“撑。”
声音低沉，简短。一个指令？一个确认？一个只有他们能懂的特殊语境下的认同？
顾明玥完全怔住。那个字像一颗带着寒气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她紧绷着的神经核心。
陆昀晖己经迈步进入了室内。强光被隔绝在自动门后。
顾明玥独自站在空旷的露台上，风呼啸着刮过耳际。她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被冰咖啡浸湿又风干的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铝罐冰冷的触感，以及……那只被放在桌上的崭新医用退热贴表面光滑塑料包装的记忆。
她的掌心，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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