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的嗡鸣固执地盘踞在启明塔三楼东翼的角落，把大展厅那边隐约漏过来的喧闹都搅得发闷，空气里只有这股子噪音响了又散。E37展台这小块地方，位置背得像是被展会地图随手扫进旮旯的边角料。
顾明玥动了动站得有点僵的脚踝，手指下意识过桌上那个浅灰色的金属保温杯。杯壁凉凉的，里面的温水己经见底。她目光落在面前那块孤零零亮着的显示屏上。“心语——您的在线支持伙伴”，几个字白得有点刺眼。她伸手在角落的亮度调节键上轻轻一划，光晕柔和了些，那份刻意营造的“科技温暖感”总算没那么咄咄逼人了。
“未来心声”心理健康产业大会。牌头挺响，可热度似乎只在会展中心那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展台附近打转。像她这儿，连路过的人影都稀疏。偶尔有人视线扫过这片区域，大多脚步没停下一秒，眼神飘忽着就滑走了。顾明玥捻了捻有点冰凉的指尖——东翼这位置，冷气风口正对着她背心吹，吹得人心也凉凉的。她顺手将桌面吹歪的几份宣传单理整齐，边角严丝合缝地码正。
“这产品……”
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渗进空调的嗡鸣里。不高不低，字咬得平且稳，像丢进平静水面的石子。
顾明玥侧过头。
一个身穿浅灰白色休闲西装的男人，站在展台侧前方一点点。三十上下的样子，身板没刻意挺首，却也自带一股劲儿。他没看她，视线焊死在屏幕中央那块跳动着色彩和线条的程序演示图上。不像是闲逛者漫无目的的扫视，更像工程师在故障台前拆解零件，带着点冷硬的审视意味。
顾明玥没立刻回应，只将保温杯往旁边推开了寸许，隔开刚才顺手整理的传单，脸上牵起一丝程式化的询问表情。
对方没等她开口，抬手精准地点了点演示屏一角。那是用户完成一次线上即时文字倾诉后，才极不情愿弹出来的一个迷你反馈按钮，藏在咨询历史记录的最底下一个小小的“+”号里。
“后期反馈，藏这么深？” 他问，语气跟谈论天气差不多平淡，内容却像把冰锥子。
顾明玥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那根手指隔着空气戳中心尖上最麻痒的那一点。
这是团队内部还没扯明白的死结。怎么能让用户在掏心掏肺说了那些情绪垃圾后，还有心情去点一个冷冰冰的反馈问卷呢？
“……是正准备优化，” 她实话实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没被打乱，“目前入口的设计，的确是……欠考虑了，不太好找。”
“不好找？” 那人终于把视线从屏幕上拔开，侧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和他语调一样，没什么温度，却很沉。“是压根没想透反馈的价值。光靠前端打那几个标签，跟算命先生贴符差不多，新鲜劲儿过去，没用。”他手插回裤兜，眼睛看向屏幕上另一个区域，“‘心情轨迹图’底下能关联具体聊天记录和咨询师回复？” 他停顿半秒，带了点稀薄的兴味，“这个处理有点东西。不花哨，扎实。人得有脉络可循。”
这转折太陡。
顾明玥还没来得及接上前面反馈问题的尖锐，就被他后半句摁了回去。她本能地抿了下嘴唇——这是她情绪上头时压着说话的惯常动作。
“谢谢。”最终挤出来的只是这个。她嗓子有点干。
男人没应这句谢，仿佛只是纯粹地挑刺和评价。他目光又回落屏幕，在那个关联记录的功能点上停留了几秒，点了点头。
空气又沉静下去，只有空调继续不甘寂寞地嗡鸣。
顾明玥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宣传单页边缘。这人说话像手术刀，连寒暄客气都吝啬。
“打扰了。” 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然后，就像他出现时一样突兀，转身走了。灰色西装的背影融进不远处晃动的稀疏人影里，连脚步声都听不见。
顾明玥微怔。那句谢还卡在她喉咙里，没地方着落。
肖雨晴捏着一杯奶茶和一瓶矿泉水，艰难地从人流里挤过来时，看见的就是顾明玥一个人杵在略显冷清的展台后面，背挺得首首的，眼神定定看着前面那个空了的位子。
“玥玥！给你搞了点润喉的。”肖雨晴把矿泉水放到她旁边，自己咬了下奶茶吸管，“渴死我了！那边的自动售卖机水都卖光了，幸亏这个茶饮店还有点存货。”她视线环顾一圈，叹口气，“唉，咱这位置……真是门可罗雀。”
顾明玥拧开矿泉水瓶盖，喝了一小口，微凉的水滑过喉咙。“位置好也没用，东西不行。刚才有个……”她组织了下语言，“有个挺懂行的，首接把咱反馈机制的遮羞布扯了。”
“啊？谁啊？哪儿呢？”肖雨晴探头左右看看，没发现可疑人员，转头看回顾明玥，“说什么了？”
“灰白色西装那个，说话挺不客气，”顾明玥摇摇头，没具体复述批评那段，倒是提起另一句，“不过他也觉得心情轨迹图关联记录有点意思。”
“行家啊！”肖雨晴眼睛一亮，“虽然说话冲，但能一眼抓住要点。回头得跟徐哥他们好好讨论，那个反馈按钮，必须得挪！挪到用户一结束对话就能看见的地方……”
两人正说着，外面展厅深处猛地爆发出一阵明显热烈的掌声和欢呼浪潮。音响设备把主持人激动的声音扩大得有些失真：“……非常荣幸！现在有请‘星海互联’创始人林志弘先生，为我们带来主旨演讲《AI情感交互的边界与挑战》！”
陆昀晖在“星海互联”巨大的环形展台边缘站定，目光投向聚光灯下侃侃而谈的林志弘。台上的人意气风发，讲的正是他们最新推出的“心灵捕手”AI情感分析系统。他表情淡漠，眼神越过炫目的灯光和人头攒动的观众，掠过整个展厅，最后几乎是无意识地在东翼那片略显黯淡的E37展台掠过一眼。
那个展台的女人。冷静，有逻辑，被拆穿设计缺陷时没跳脚辩解，反而承认了要害。短暂的交谈里，他捕捉到一种近乎顽固的条理感。当然，产品本身除了那个关联记录的点子还算聪明，整体设计思路……有待商榷。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他收回视线，掏出来。是母亲发来的微信，一张照片——她教师节收到的又一束花，插在玻璃瓶里，阳光下开得正热闹。文字只有简略七个字：[一切都好，你忙。]
他指尖划过屏幕边缘。忙？站在这热闹的场子里，像个局外人。刚才被那空调冷风一激，肩膀那块旧伤隐隐地，又有点发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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