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那带着英伦湿冷气息的旅程被彻底隔绝在外。
扑面而来的,是深深庭院里几十年积淀下来的、复杂而浓郁的“家”的气息。
檀木与荷香交织,熏风掠过金丝楠木的雕栏,带来假山池沼的凉意,下人恭谨的低语与步履在回廊间沙沙作响。
“我的小阿蝶!快让娘看看!”江太太未语泪先流,紧紧将幺女搂入怀中。
温暖柔软的怀抱里是熟悉的脂粉香气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忧虑。
江太太年轻时是苏州有名的闺秀,如今虽富态雍容,但眼角眉梢掩不住对幺女的思念与这些年悬着的心。
“囡囡瘦了!洋人的面包黄油哪有家里的莲藕汤养人!”三姨太吴氏操着一口清脆的吴侬软语,热络地插话,端着切好的水殷勤递过来。
她本是江太太的陪嫁丫鬟,因容貌出色又生了次子江振邦,才被抬了姨娘,一向以太太马首是瞻,精于察言观色。
大哥江振业己是一家大型丝厂的经理,气度沉稳,上前沉稳地拍了拍雨蝶的肩膀,笑容温和却带着兄长的审视:“回来就好,学成归来,正好帮衬家里。”
大嫂挽着大哥的手臂,笑容得体,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目光在雨蝶时髦的短发和略显西化的裙装上稍作停留。
江雨蝶的目光下意识地寻向二哥江振邦。
他就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手里捧着一杯刚沏好的碧螺春,眉眼与大哥有几分相似,轮廓却更深邃些,气质更跳脱。
他是吴姨太所出,在这个家中的位置总是带着一层微妙。
看到雨蝶望来,他微微一笑,将茶杯递到她手边,那无声的关怀,是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间特有的默契。
“爹爹呢?”雨蝶接过茶,浅啜一口,清甜的暖流熨帖了旅途的疲惫。
“在书房等你呢!”大姐江雨霏的声音带着一丝上海滩的洋腔飘了过来。
她挽着新烫的时髦卷发,身着剪裁合体的新式旗袍,嫁入上海金融世家后气度更加逼人,眼神在胞妹身上扫视一圈,笑道,“我们的小留洋小姐可算回家了!爹可是念叨你一路呢!”
江家的晚宴极尽铺张,琳琅满目的淮扬菜摆满了一大桌。
席间觥筹交错,谈笑风生。
父亲江鹤年端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这个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男人,穿着一身深色香云纱长衫,面容严肃,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只有当目光偶尔扫过幺女时,才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暖意和不易察觉的骄傲。
“雨蝶回来,算是了了我和你娘一桩心事。”酒过三巡,江鹤年放下象牙筷子,声音沉稳地切入正题。
原本热闹的餐桌气氛瞬间静了几分,连三姨太布菜的筷子都停在了半空。
“你大姐嫁得好,你大哥能担事,振邦在钱庄做得也稳妥。”
他点到为止地扫视过另外三个子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你是女孩子,留洋镀金,博个好名声,我和你娘也由着你。现在学业既成,该安心了。”
江太太的脸色微微发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三姨太则低着头,嘴角却牵起一个“果然如此”的了然弧度。
江振业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事不关己。
二哥江振邦轻轻咳嗽一声,试图打圆场:“爹,妹妹刚回来,舟车劳顿,有些事可以慢慢……”
江鹤年抬手止住次子的话,目光如钉,锁在雨蝶脸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天经地义!爹知道你主意大,在外面学了点洋派的东西。但在这个家,在江南地面上,规矩就是规矩!”
他顿了一下,语气更沉几分,“你娘己经为你留意了几户好人家。上海陈家的二公子刚从法国回来,还有苏州张督军家的公子……
都是门当户对的好孩子。趁着现在新派人家的少爷还看重留洋小姐的名头,你要赶紧定下来。”
一股冰冷而窒息的感觉瞬间攫住了江雨蝶的心口。
席间的佳肴美馔仿佛失去了所有滋味。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格外刺耳。
留学数载,伦敦的学术沙龙、自由空气里熏陶出的对自我的认知、对个人幸福的憧憬,在父亲这番斩钉截铁的宣告面前,轰然撞上冰冷厚重的父权壁垒。
包办婚姻?
像货物一样被摆上桌,供人挑选权衡门第?
这比坐十六小时的飞机,更让她感到疲惫和绝望。
“爹!”她忍不住抬头,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急切和反抗,“我刚回来,还没……”
“刚回来?”江鹤年的眉头重重锁起,是被质疑权威的不悦,“就是刚回来才好!再晚,好人家都被别人抢了先!这事没得商量!”
他语气决绝,甚至带了几分命令的意味,“你这几天哪儿也别去,好好在家陪陪你娘,学学家里的规矩,把你那些洋做派收一收!回头让你娘安排着,看看照片,听听人说说情况!”
“父亲……”江雨蝶还想辩驳,却被江太太在桌下轻轻扯了扯衣角,一个含着泪光、满是哀求的摇头让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母亲是心疼的,但更是软弱的。
在这个家,父亲的意志就是铁律。
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江雨蝶借口说旅途劳累,胸口有些发闷,要透透气,匆匆离开了压抑的餐厅。
晚风带着水汽,吹过江家后院的荷塘,送来丝丝凉意,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烦乱。
她倚在一根冰凉的雕花石柱上,望着幽暗池水中倒映的点点灯火,那灯火摇晃着,仿佛她此刻的心情。
自由?
学识?
在父亲眼中,最终都敌不过一句“姑娘家嫁人要紧”!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飞机舷梯上那只及时扶住她的、带着稳定力道的手。
低沉悦耳的国语,那刻意掩饰却又掩不住的奇异音色。
深灰色的挺括西服,锐利沉静的眼睛,以及那几乎刻在距离里的疏离感。
递过名片时的优雅动作——“S. Y. T. Xie”,北平东城……
一个暂时的落脚处。
他说家父在北平有钱庄。
想起他当时轻描淡写地说着“回去学学生意经”的样子,似乎也带着某种无法选择的倦意?
还有他说要回北平,而非上海时的那一丝……停顿?
父亲安排的那些“好人家”公子,都在上海、苏州……
北平好远……
“江小姐一路顺风。”他最后那句道别的话音犹在耳,清晰得像昨晚才说过。
脸颊忽然像被火燎过一般滚烫起来!
江雨蝶猛地从恍惚中惊醒,对自己心中这荒谬的联想感到一阵羞恼。
“江雨蝶!你在想些什么呢?”
她懊恼地用手掌拍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颊,那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后园里显得格外突兀。
她用力甩甩头,仿佛要把那个萍水相逢、身份不明、距离遥远的影子从脑子里彻底甩出去。
一个在归国飞机上偶遇的、连姓名都只有缩写和英文名的陌生男子!
她竟在这满心抗拒包办婚姻、委屈烦闷的时刻,不由自主地想起他来了?
而且还…
还为此脸颊发烫?
这简首太荒唐,太不像她了!
是因为他代表了“自由选择”?
代表了与家族安排截然不同的未知可能性?
还是仅仅因为他挺拔的身影和那该死的疏离感让她……
印象深刻?
“丢死人了……”她把脸埋进微凉的掌心,低声呢喃。
池塘里的锦鲤似乎也被她的动静惊扰,扑通一声钻进水底,留下一圈圈嘲弄般的涟漪。
夜色愈发浓重,深宅大院里的灯火沉默着,映照着她被家族温情包裹、又被父权牢牢锁定、内心刚刚萌动却被自己强行掐灭的混乱心绪。
那张躺在皮夹最里层的、带着英文缩写和遥远地址的冰冷名片,更像一个烫手的山芋了。
而北平东城那个“暂时的落脚处”,隔着千山万水和家族的重重帘幕,缥缈得如同一个易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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