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霆那句石破天惊的“毛遂自荐”余音,尚在雅间缭绕。
“永泰谢家?”江鹤年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眉头深深锁起。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自荐者”,语气带着审视与一丝不加掩饰的疏离:“恕老夫孤陋寡闻……”
“江翁言重。”谢云霆姿态谦逊却毫不气馁,微微欠身,挺拔的身姿在夕照下犹如一竿修竹,
“晚辈家门浅薄,祖籍山东武城。家父少年渡日求学,习得银行票号之业,归国后扎根北洋,于北平、天津两地经营永泰银号己逾二十载,薄有根基。”
他语速平稳,声线清晰有力,既有对父辈基业的敬重,又透着一股由良好教养淬炼出的从容自信。
“原来如此。”江鹤年不动声色地呷了口茶,眼神却始终未曾离开谢云霆的脸庞,仿佛在掂量这话语背后的分量。
“谢先生年纪轻轻,不在北平襄助令尊,怎么到了江南地面?”
谢云霆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恰到好处的笑意,坦荡迎视:“不敢欺瞒江翁。晚辈刚从哈佛商学院完成学业归国不过两月。
家父常教导,‘银行命脉,系于货殖流通之气象’,嘱我务必南下,先观江南工商之实景,体察民生经济之流变,知行合一,方可思量日后为银号拓展添砖加瓦。”
他目光扫过江雨蝶低垂的脸庞,复又落回江鹤年脸上,语气诚恳:
“此番因缘际会,得识江翁及令嫒,方知令嫒亦是名校归子,学养深厚,晚辈深以为幸,方有今日唐突之举,万望江翁海涵。
一番话,将家族的稳健根基,他本人的名校光环,以及尊重江家背景的姿态,铺陈得滴水不漏,清晰而富有逻辑。
江雨蝶低垂的眼睫剧烈颤动。
哈佛商学院!
她当然知道这个商科圣地的分量。
这与他锐利精准的行事风格、深邃沉静的气质无比契合。
“哈佛商学院?”江鹤年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清晰可见的震动,连带着捻佛珠的手都停了一瞬。
作为传统商人,他对西方学府了解有限,但哈佛的名头如雷贯耳!
“这么说,谢公子是专为经营银号来取经?”他的语气明显缓和了几分,带上了一丝探究的兴趣,“江南的丝茶米粮贸易,自古便关系钱庄票号,其运汇、结算、通兑之变数颇多……不知谢公子在哈佛所学,有何高明之处可解此道?”
这是考较。
江鹤年在试探他的底子,是否如履历所言那般扎实。
谢云霆神色不变,从容道:“高明不敢当。在哈佛所学,重在解析全球商事运行之机理,建立体系化之思维。譬如江南丝茶贸易,”
他语调沉稳自信,“晚辈以为其困局关键不在银根,而在于运销环节之信息迟滞与信用担保体系薄弱。
若引入成熟之跟单信用证机制,以银号信用为桥梁连接丝厂与海外客商,不仅能保障货款两讫,更能加速货殖周转,激活银号闲置资本,获取稳定之手续费与汇差收益,此乃三赢之局。
此等案例,曾在波士顿港口亚麻贸易中推行甚广。
他引用的案例精准,逻辑清晰,解决方案务实可行,既深谙传统钱庄银根流转之道,又带着西方成熟金融工具的锐利视角。
江鹤年捻佛珠的手指不自觉地开始缓缓转动,眼神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渐渐被慎重与震动取代。
这个年轻人……
肚子里是真有货。
不像那些靠家世镀金的浮浪子弟!
谢云霆似乎并未察觉到江鹤年心绪的变化,话锋顺势一转,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谦逊:
“家父上月便有意亲自拜访江翁,一则为开拓南京商埠,二则也为能与江南米业丝业泰斗结识请益。
只因近期一宗涉及日本商社的大额期票交割,不得不暂留京津处理。家父己备好程仪,定于下月初动身南来。
临行前家父再三嘱咐:'江家乃江南世商大家,重信誉、重根基,谢家初入江南,务必以诚相待,以信为先!'
晚辈今日虽为私心唐突,却也不敢忘家父殷殷教诲,更期盼两家日后能在正经生意上多有往还。”
这番话,巧妙地将儿女情长包裹在家族生意拓展的大局之下,姿态放得极低,诚意却表达得极足,分寸拿捏得滴水不漏。
江鹤年眼底最后那点戒备似乎被这番“以信为先”,“正经生意”的说辞,彻底击散了。
他沉吟片刻,捻佛珠的速度更快了些。
虽然这突如其来的“毛遂自荐”方式,太“新派”、太出格,让他这个老派人觉得别扭,但这年轻人显露的学识、谈吐、家世背景,几乎完美符合他内心深处对女婿人选最高标准的幻想。
稳重、进取、根基深厚、前景广阔!
比那些照片上的“良配”,强出何止一筹?
就在江鹤年内心天平微妙倾斜之际。
一首沉默观察的江太太,借着端茶给丈夫的动作,目光极其敏锐地、极其短暂地扫过女儿。
江雨蝶依旧垂着头,几乎要将月白旗袍下摆揉皱的指尖微微发颤!
她紧抿的唇瓣下方,一抹极力压抑却怎么也藏不住的红晕悄然爬上耳根和纤细的颈侧。
那份从绝望死寂中骤然焕发出的,带着巨大震惊和难以置信的生动光彩,如同灰烬中复燃的火星,灼热而滚烫。
知女莫若母。
江太太心中瞬间雪亮。
虽然,她不知道女儿与这位谢公子先前有何纠葛,但此刻女儿眼中那近乎灼人的光亮和瞬间绽放的生命力,就是最明确无误的答案。
与之前提到其他“良配”时的灰败死寂判若云泥!
“鹤年,”江太太的声音适时而柔和地响起,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将一盏新沏的,散发着清冽兰花香气的碧螺春,轻轻放在丈夫面前小几上,
“我看这位谢先生……”她顿了顿,目光温婉地看向谢云霆,“年少有为,见识不凡,又系出名门,难得的是这份坦诚和稳重大气。倒与我们阿蝶很能说得上话。”
她将“说得上话”几个字放得极轻极缓,却像一颗精准投放在江鹤年心湖的石子,激起了最后一点认同的涟漪。
这轻轻一句话,既是对谢云霆魅力的肯定,更是隐晦而坚定地点明了女儿此刻心意。
不留痕迹地将“相亲”这盘僵局,引向了父辈都期待的方向。
合情、合理、顺水推舟。
雅间内,夕照熔金。
江雨蝶的心如同被那熔金点燃,剧烈地跳动着,所有的委屈、苦涩、绝望,都被眼前这耀眼如骄阳的男子、这峰回路转的绝境逆转冲击得七零八落!。
她悄然抬眼,目光不受控制地撞上谢云霆在母亲说话时,极为自然地、极其短暂地投向她的视线。
那眼神深邃依旧,深处却仿佛闪过一丝了然的、带着极淡玩味的快意光芒。
醉华楼的茶香与窗外秦淮河的温软水汽无声氤氲。
一场始于狼狈相遇,浸透冷雨高烧,在绝望边缘被“毛遂自荐”强行扭转的相亲,终于踏着哈佛精英的光环、家族生意的筹码、母亲精准的洞察与父亲动摇的权衡,在晚照金辉里掀开了一页全新的,充斥着无限可能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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