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拿起第二张。
“臣附议左相。国朝以农为本,不可动摇。胡商虽富,然其利在流通,非在生产。若因一时之需而扼杀商路,乃是自断臂膀,后患无穷。州郡赋税虽增,然可薄增,令天下百姓一体分担,方为公允。”
这张,被他放在了右手边。
左手,杨国忠。右手,李林甫。
接下来,李俶的速度越来越快。
他一张接着一张地看,一张接着一张地分。
他的动作机械而重复,眼神古井无波。但他的心中,那副关于大唐朝堂权力格局的地图,却在飞速地变得清晰、精准。
一张……
十张……
五十张……
一百张……
御案之上,两堆纸条的高度,开始出现肉眼可见的差距。
代表着支持李林甫的右手边那堆,越垒越高,如同一座小小的山丘。
而代表着支持杨国忠的左手边那堆,却始终显得那么单薄,孤零零的,随时会被风吹散。
大殿里的空气,越来越凝重。
虽然没有人知道具体的结果,但看着龙椅上那两堆高度悬殊的纸条,所有人的心里,都有了一杆秤。
李林甫原本紧绷的,不自觉地微微松弛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赢了。他经营数十年的朝堂网络,终究不是杨国忠那种暴发户能比的。这些官员,无论心里怎么想,最终做出选择时,还是会倒向代表着传统和秩序的他这一边。
杨国忠的脸色则越来越难看,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那番慷慨激昂、为民请命的言论,竟然会得到如此惨淡的支持。他高估了人心的向背,却低估了利益的捆绑。
终于,李俶放下了最后一张纸条。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结果。
右手边,那厚厚的一叠,至少占了总数的三分之二还多。
左手边,那薄薄的一小摞,显得那么可怜。
结果,一目了然。
李俶的内心,没有丝毫的波澜。这个结果,既在他的意料之外,又在他的情理之中。
他原以为,双方的势力会更加接近,至少能形成一个相对的均势。
但他错了。
他还是低估了五姓七望这些百年世家在大唐朝堂上那根深蒂固、无孔不入的影响力。他们就像一张巨大的网,将整个官僚体系都笼罩其中。大部分官员,无论出身如何,最终都或多或少地与这张网产生了联系。或是姻亲,或是师生,或是同乡,或是利益共同体。
相比之下,杨国忠和他的新贵集团,虽然看似声势浩大,有圣人的宠信,有节度使的支持,但在文官体系内部,他们终究是外来者,是少数派。
人少,势寡。
这西个字,清晰地浮现在李俶的脑海中。
他明白了。
如今的朝堂,根本不是什么两强相争。
而是李林甫所代表的守旧贵族势力,对杨国忠所代表的新兴势力,进行的碾压式的围剿。
他想利用杨国忠去斗李林甫,就如同想用一柄小小的匕首,去对抗一头全身披甲的猛兽。
这很难。
难于登天。
但李俶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沮丧。
相反,微不可察的兴奋,在他的眼底深处悄然燃起。
他喜欢挑战。
越是艰难的棋局,才越有意思,不是吗?
他缓缓地靠回龙椅,将那两堆纸条,轻轻地合在了一起,没有让任何人看到最终的数量。
他抬起眼,目光再次扫过全场。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东西。
是一种了然,一种通透,一种将一切都掌握在手中的绝对自信。
“诸位爱卿的奏议,本王都看过了。”
李俶平淡的声音,再次响起。
“都写的很好,言之有物,发人深省。”
“此事关系国计民生,非同小可,不可草率决断。”
他拿起那叠厚厚的匿名奏折,轻轻拍了拍。
“本王,需要再仔细思量思量。”
“今日,就到这里吧。”
“退朝。”
说完,他站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径首转身,消失在了屏风之后。
只留下满朝文武,站在原地,面面相觑,心中翻江倒海,充满了无尽的猜测与惶惑。
他们不知道结果,不知道殿下的心意。
这位年轻的广平王,用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方式,拿走了他们所有的底牌,却将自己的底牌,藏得更深了。
大殿之内,那股名为“广平王”的威压,愈发浓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车驾辚辚,自皇城朱雀门而出,一路行过宽阔的天街,朝着兴庆宫旁的广平王府驶去。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的声音,单调而重复。
他端坐在华丽的马车之内,双目微闭,面无表情,入定的老僧。
今日在含元殿上发生的一切,在他眼前反复上演。
圣人,他的皇祖父,那位高踞于大唐权力之巅,心思比九重宫阙还要深沉的帝王,竟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监国理政的权力,交到了他的手上。
不是交给他父亲,当朝太子李亨。
而是交给了他,广平王李俶。
这算什么?
恩宠?
信任?
还是……
李俶的指节,在宽大的袍袖下,无声地收紧,又缓缓松开。
他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在天家浸淫二十载,他比谁都清楚,皇权之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恩宠,更没有平白无故的信任。
每一次看似不经意的赏赐,背后都可能藏着一道致命的考验。
每一次超乎寻常的提拔,脚下都可能己是万丈深渊。
他试图去理解皇祖父此举的深意。
是为了敲打太子吗?
他父亲李亨,身为太子,近年来在李林甫的步步紧逼下,处境愈发艰难,行事愈发谨慎,甚至到了近乎懦弱的地地步。皇祖父或许是对父亲的这种“恭顺”感到了不满,想要用他这颗棋子,来刺激一下父亲,让他重新振作起来?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李俶自己否定了。
不可能。
皇祖父虽然晚年沉溺享乐,但对权力的掌控欲从未减退。他最乐于见到的,就是一个恭顺、听话、不敢有丝毫僭越的太子。父亲如今的姿态,恰恰是最符合他心意的。他没理由去打破这种平衡。
那么,是为了进一步激化李林甫和杨国忠的矛盾?
李林甫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认为这是太子一党在圣人面前得了势,要对他举起屠刀?
杨国忠又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广平王是可以拉拢的对象,从而更加有恃无恐地向李林甫发起攻击?
而他自己,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亲王,夹在这两大权臣集团的中间。
无论他做出任何决策,都会得罪一方,甚至同时得罪两方。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专门为他设下的,精妙绝伦的死局。
皇祖父,这是要借两大权臣的手,来试探他,或者说,是来打磨他。
他想看看,他这个孙子,究竟是块能堪大用的璞玉,还是一块不堪一击的顽石。
车驾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殿下,王府到了。”外面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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