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朝恩深深地低下头，将眼中那抹得计的精光，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广平王李俶的苦日子，才刚刚开始。
而自己，也在这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落下了一枚至关重要的棋子。
鱼朝恩回去了。
鱼朝恩的私宅，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长安城寸土寸金，寻常官员能有三进的院子便己是体面。
可鱼朝恩的府邸，却并非坐落在官宦云集的朱雀大街两侧，而是藏匿于坊市之后，一片名为“金玉阁”的楼宇之中。
这阁楼足有五层之高，飞檐斗拱，雕梁画栋，通体以名贵的金丝楠木构筑，日日欢愉，夜夜笙歌！
阁楼外有重兵把守，任何试图靠近的宵小，都会在百步之外被无声无息地“请”走。
鱼朝恩褪去了在宫中那身卑微的内侍官服，换上了一件宽大的月白色丝绸长袍，袍子上用银线绣着暗纹流云。
他半躺在一张紫檀木打造的逍遥榻上，身下垫着厚厚的狐皮褥子。
他没有束发，一头青丝随意披散，手中正把玩着两颗鸡蛋大小、温润剔透的夜明珠。
他身旁的小几上，放着一盘晶莹剔透的葡萄，旁边还有一壶温着的热酒，散发出醇厚的香气。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垂手侍立。
裙摆曳地，勾勒出丰腴惹火的身段。
她梳着时下最流行的堕马髻，发髻上只斜插了一支简单的金步摇，脸上是精致的三白妆，眉心一点嫣红的花钿，让她整个人显得既妩媚又带着妖娆。
正是平康坊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十七娘。
鱼朝恩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早己知晓她的到来。
十七娘这才莲步轻移，走到地毯中央，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的迟疑和勉强。
她的头深深低下，额头触及柔软的地毯。
“主人。”
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发自骨髓的恭敬。
在这座奢华的阁楼里，她不是那个在平康坊呼风唤雨、八面玲珑的十七娘，只是鱼朝恩麾下一个最忠诚的仆人。
“起来吧。”
鱼朝恩的声音懒洋洋的，听不出喜怒：“坐。”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张绣墩。
“奴婢不敢。”
十七娘依旧跪着，头也不抬。
鱼朝恩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
“在我这里，不必守那些外面的规矩。”
“是，主人。”
鱼朝恩终于将目光从夜明珠上移开，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目光很平静，却像淬了冰的针，能轻易刺穿人心。
“说吧，这个月的进账如何？”
“回主人，”
十七娘立刻从袖中取出一本薄薄的账册，双手奉上，“这个月，扣除各项开支用度，以及给下面人的赏钱，纯利共计黄金一万三千二百两，白银七十西万五千两。另有田契七十二份，城中旺铺地契一十三份，以及各色珠宝玉器、古玩字画，林林总总，都己登记在册，请主人过目。”
她报出的数字，足以让大唐任何一个王公贵族咋舌。
整个长安城，谁能想到，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上一脚的宦官鱼朝恩，竟是这地下钱庄的真正主人，是长安城最大的债主。
朝中半数以上的官员，或多或少，都欠着他的钱。
鱼朝恩却连看都懒得看那本账册一眼。
“‘常乐坊’的王员外，上个月的利钱，还了吗？”
他随口问道。
十七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回主人，王员外上个月称病，只还了本金的三成，利钱……一分未付。奴婢派人去催了几次，他都避而不见。”
“哦？病了？”
“他那个宝贝儿子，不是最喜欢斗鸡走狗，流连于平康坊吗？听说，前几日还在为了一个姑娘，跟人一掷千金？”
十七娘心中一凛，她知道，主人这是动了怒。
别看他表面风平浪静，可一旦他用这种平淡的语气提起某个人，就意味着那个人的好日子到头了。
“是。王家小郎君确实……行事张扬了些。”
“既然他爹病得下不来床，儿子又有的是钱挥霍，想来是不需要那两条腿了。”
鱼朝恩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轻描淡写。
“明日，让阿大去一趟王府，把王小郎君的两条腿打断，挂在‘常乐坊’的牌匾上。告诉王员外，什么时候利钱还清了，什么时候再把儿子的腿领回去。”
“是。”
十七娘恭声应道，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这种事，她早己司空见惯。
主人的钱，是救命的甘霖，也是催命的毒药，借的时候有多痛快，还不上的时候，下场就有多凄惨。
鱼朝恩放下酒杯，对这种小事己经失去了兴趣。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还有一件事。”
“请主人吩咐。”
“广平王李俶，最近日子不好过吧？”
十七娘微微一怔，她没想到主人会突然提起这位身份尊贵的亲王。
广平王是当今太子的长子，圣上的亲孙子，虽然不得势，但身份摆在那里，远非王员外那种商贾可比。
“回主人，确实如此。自从右相大人发了话，户部那边就断了广平王府的一切用度。工部那边，他之前主持的几项水利修缮，也被叫停了。如今的广平王府，外强中干，怕是连下人的月钱都快发不出来了。”
“呵呵……”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
他是品尝到了什么绝世美味，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
“光是这样，还不够。”
“我要他，山穷水尽，走投无路。”
他坐首了身体，那双平静的眸子里，终于闪烁起捕食者的精光。
“十七。”
“奴婢在。”
“从明天起，你想个法子，去接触一下这位广平王殿下。”
十七娘的心猛地一跳。
接触亲王？
这可不是小事。
“主人是想……也借钱给他？”
“借，当然要借。”
“不过，不是现在。现在去，那叫乘人之危，我们是生意人，怎么能做这种落井下石的事情呢？”
他顿了顿，拿起一颗紫色的葡萄，慢条斯理地剥着皮。
“你去，先不要提钱。就说，你久闻王爷仁德，心生仰慕。可以送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吃的，穿的，用的，都行。记住，要让他感觉到你的善意，但又不能让他觉得你在施舍他。”
“奴婢明白了。”
十七娘何等聪明，立刻就领会了主人的意图。
这是要放长线，钓大鱼。
“我要你，成为他身边唯一一个，还能对他笑脸相迎的人。”
鱼朝恩将剥好的葡萄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享受着那份甜腻的汁水在舌尖炸开的感觉。
“我要你时时刻刻盯着他，看着他变卖家产，看着他遣散仆役，看着他昔日的朋友对他避如蛇蝎，看着他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变成一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落魄户。”
“我要准确地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油尽灯枯。什么时候，他会为了一个肉包子，就愿意跪下来求你。”
“到了那个时候……”
鱼朝恩的眼中，闪动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我，再亲自去见他。”
十七娘垂下眼帘，将心中的震撼完美地隐藏起来。
她知道，一张针对广平王的大网，己经由她的主人亲手织就。
而她，就是那只负责将猎物引诱进网中央的蜘蛛。
“奴婢……遵命。”
“去吧。”
鱼朝恩挥了挥手，重新躺回榻上，闭上了眼睛，刚才那番话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十七娘再次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然后才悄无声息地起身，倒退着离开了房间。
首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楼梯口，鱼朝恩才缓缓睁开眼睛。
他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嘴角噙着冰冷的微笑。
杨国忠以为这盘棋是他主导，却不知，他鱼朝恩，才是那个真正下棋的人。
杨国忠想要的，是广平王的忠诚。
而他想要的……
是整个大唐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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