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是去户部要银子，户部尚书说国库空虚，一个子儿都拨不出来，把他给顶了回去。他又想去工部要人要场地，工部的官员们又跟他打太极，说工匠们都有要务在身，抽调不出人手。哈哈哈……”
杨国忠说到这里，忍不住大笑起来。
“如今，这位广平王殿下，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在长安城里到处乱撞。本相听说，他甚至都跑到平康坊去找那些草台班子了，想自己掏钱排演。真是可笑！堂堂皇孙，竟沦落到与那些下九流的优伶为伍，太子的脸，这次可真是被他丢尽了！”
鱼朝恩始终安静地听着，脸上挂着附和的微笑。
杨国忠笑够了，才喘着气停下来，他看着鱼朝恩，突然心血来潮，大手一挥，颇为豪迈地说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广平王毕竟是皇孙，太子殿下的长子。他如此碰壁，颜面扫地，于朝廷体面也不好看。本相在想，是不是……该伸手帮他一把？”
他提出这个建议，并非是出于真心善意。
在他看来，广平王李俶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不足为虑。
如今出手帮他，既能让太子欠自己一个人情，又能在圣人面前展现自己顾全大局、扶持后辈的宽宏气度，还能顺便恶心一下李林甫那个老东西。
这可是一举数得的好买卖。
他己经能想象到，当自己轻描淡写地帮李俶解决了所有难题后，太子那感激涕零的模样，以及广平王那副崇拜敬畏的眼神。
想到这里，杨国忠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然而，他预想中鱼朝恩的连声称赞并没有出现。
鱼朝恩依旧保持着那个谦卑的姿势。
他那张总是堆着笑的脸上，笑容淡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思的、近乎于算计的神情。
“相国大人……”
“您仁德宽厚，体恤皇嗣，此心可昭日月。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先是送上了一顶高帽，将杨国忠捧得舒舒服服。
杨国忠得意地摸了摸自己圆润的下巴，嗯了一声，等着他接下来的奉承。
“只是……”
鱼朝恩话锋一转，那两个字说得极轻，却让整个书房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只是奴婢有个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抬起头，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杨国忠的脸色。
杨国忠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有些不悦。
他不喜欢别人在他兴头上的时候说“但是”。
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道：“但说无妨。”
“是。”
鱼朝恩应了一声，身体又向前倾了倾。
“相国大人，您想啊，这雪中送炭，和锦上添花，虽然都是人情，可这分量，却是天差地别啊。”
“如今的广平王殿下，虽然是处处碰壁，焦头烂额，可说到底，也只是‘烦恼’，还远没到‘绝望’的时候。
他心里，恐怕还存着皇孙的傲气，觉得凭自己的本事，总能找到解决的法子。这时候您要是伸出手去帮他，他固然会感激，可这份感激，能有多深呢？
或许在他心里，还会觉得这是您这位右相分内该做的，是您在向太子殿下示好。”
杨国忠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
他发现，鱼朝恩说的，有道理。
鱼朝恩见状，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继续不紧不慢地往下说。
“可若是……咱们再等等呢？”
“等他把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把所有能求的人都求遍了，最后却发现，还是走投无路。当他从户部的大门里失望地走出来，当工部的官吏对他虚与委蛇，当他寄予厚望的那些人全都对他避之不及……那种滋味，相国大人，您能想象吗？”
“那是一种从云端跌落泥潭的滋味。是一种眼看着万寿盛典一天天临近，自己却无能为力，只能等着沦为整个长安城笑柄的绝望。”
“到了那个时候，”“他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希望，都会被碾得粉碎。他会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就在他最绝望、最无助、马上就要被水淹没顶的时候……”
“相国大人您，再如天神下凡，出现在他面前，轻而易举地，替他摆平所有麻烦。您说，到那个时候，广平王殿下，会对您抱有怎样的感情？”
杨国忠没有说话，他靠在胡床上。
鱼朝恩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脑海中一扇新的大门。
是啊，施恩，要施在刀刃上。
仅仅是帮忙，那叫人情。
而救人于水火，那叫再造之恩！
前者，人家或许转头就忘了。
后者，却能让人铭记一生，甚至……
甘为驱策。
鱼朝恩看着杨国忠的神色变化，知道火候己经差不多了。
他微微低下头，恢复了那副恭顺的模样，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相国大人，锦上添花，人人都会做。可这雪中送炭，送得早了，炭火不暖心。非要等到他冻得浑身发僵，手脚都快没了知觉，就差那么一口气的时候，咱们再把那一盆烧得通红的炭火，送到他怀里……”
“到那时，他不但会把您当成恩人，更会把您当成神明来敬奉啊。这份恩情，才算是真正地刻进了骨头里，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书房里死寂静。
杨国忠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看着眼前这个卑躬屈膝的宦官，第一次觉得，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阉人，脑子里装的东西，比他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这种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计谋，阴狠，毒辣，却又偏偏……
有效得让人心动。
“呵呵……呵呵呵呵……”
杨国忠低沉地笑了起来。
“好！好一个鱼常侍！好一个雪中送炭！”
杨国忠的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他己经看到了广平王李俶在自己面前跪地叩首，感激涕零的场景。
“本相……倒是小瞧你了。”
鱼朝恩的脸上立刻又堆满了那种谦卑到骨子里的笑容，他躬着身子，诚惶诚恐地说道：“奴婢不敢。奴婢这点浅薄见识，怎能与相国大人的雄才大略相比？奴婢只是……只是不想让相国大人的这份恩情，白白打了折扣罢了。”
“嗯。”
杨国忠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重新端起那杯己经有些凉了的茶，一饮而尽，饮下的是广平王未来的忠诚。
“那就……照你说的办。”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传话下去，无论是户部，还是工部，又或者是其他衙门。谁要是敢给广平王行方便，就是跟本相过不去！”
“本相倒要看看，这位天潢贵胄，能撑到什么时候。”
杨国忠的嘴角，勾起了冰冷而残忍的微笑。
“是，奴婢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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