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不由得松了口气，这次不必像上次那样忍受法国人的白眼和辱骂，李坚的嘴角也微微。
在挥洒汗水之后，劳动得到认可，是所有劳动者的荣耀，尽管这份荣耀仅仅是一句话。
王贵见状，轻声问了一句：“那是不是可以歇会儿了？俺胳膊快累断了。”
王祥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并用布满伤痕和“沟壑”的手揉着弟弟的肩膀和胳膊。
刚刚绑好铁丝网的刘宝顺着梯子跳进了战壕，见王贵一脸委屈的样子，嘴角不禁露出了轻蔑的笑，他阴阳怪气地调侃道：“你小子啥时候断奶啊。小贵子以后得多干点活儿了。”
说完还捋了捋脏乱的头发，仿佛自己是负责检查的军官。
兄弟俩没有和刘宝说话，只是抬头盯了他一眼，这个嘴臭的家伙没准哪天被人用线把嘴缝上。
刘宝见兄弟俩没有回嘴，又凑了上去，刚想说话，就被李坚紧缩的眉头挡了下来。
“你的手受伤了？”李坚冷冷地问道。刘宝像检查新得来的宝物那样细细地检查着双手，摇了摇头。
卓玉接着说道：“这滑头的又不是第一次安铁丝网，伤着谁也伤不着他啊。枪一响都能变成耗子打地洞躲起来。”
王贵忍不住笑了起来，之前的疲惫似乎因为卓玉的嘲讽而被一扫而空。
“人人有，父母弟兄，夫妻与子女……”另一条战壕里传出了吟唱声。
零零散散的人声如同疲惫时的温床，迅速引起了所有工人的共鸣，不论远近，每个中国人都在低声哼着这首《华工出洋歌》。
这首歌几乎成了每个工人提起工作精神的神药。
灰色的工服和蓝色的军装在深褐色泥土的衬托下，显得别具风格。
“这歌唱了多少遍了，还他妈唱，无聊啊。”
卓玉因吟唱声感到烦躁。
翻译员撩起袖子看了看手表，又顺着战壕望了望后方，好像望见了什么，便挥了挥手，迎了过去。
不一会儿，他领着一个个子不高但看着很结实的法兵，穿过劳碌的人群，喊道：“六班的过来集合，跟你们讲个重要的事。”
李坚也招呼着身边的几个“老家伙”，刘宝则用偷粮老鼠般的目光扫着这个不苟言笑的法兵，卓玉嘀咕着：“新来的监工吧。”
“上一个鬼横着走路，结果脑袋开花，新来的这个不好说啊。”
“给我闭嘴！”李坚喝道，因为他注意到了监工藏在背后的长鞭，以及带着凶光的双眼。
新来的监工像体检时医生一样反复审视着几个大汗淋漓的工人。
翻译员介绍道：“这位就是负责监督你们的新小队长，艾伦军士长。大家认识一下。”
翻译员向军士长一一介绍了手下的几个工人。
艾伦大约三十岁，黝黑的脸颊带着刚刚出头的胡须，军帽下压着的金色发须和一双蓝眼睛在工人中非常显眼，军装虽然有了明显的褪色和有几个不小的补丁，但非常严整，连纽扣都被擦得反光，绑腿和鞋带好似用笔画上去一样整齐对称，高高的颧骨无疑在告诉所有人，他是一个严格且不好相处的监工。
在农村，麦子收割时，财主身边总会站着几个一脸刻薄尖酸又极尽谄媚的奴才，带着主子般的语气训斥那些首起身体活动筋骨的长工，这些奴才还会骑着毛驴，像大将军一样在麦田周边转悠，长工的吃喝拉撒睡必须在他们眼皮底下，排出来的东西当然也必须留在田里。
艾伦显然不怎么懂中国话，因为刘宝总是在他不远处不干不净地说着老生常谈的几句话：“工钱又拖欠了，还干个屁。”
“洋鬼子，你他娘的吃饱了饭就光看我们干活？溜达一下真亏着你了。”……然后左右的人都会听到艾伦那严厉的法国脏话。
即使天热，艾伦仍手持长鞭，而不愿解开哪怕一颗扣子，只是时不时用手背擦去明晰可见的汗珠。
刘宝害怕军士长的鞭子，每次发完牢骚都会像泥鳅一样溜开，而李坚会把整理多余碎石块的任务交给他，并踹他一脚。
“全体休息！放饭。”领队的弗兰克上尉用法语喊道。
工人们对小块面包和清如水的菜汤己经没有多少的期望，但他们依然表现得非常积极兴奋，因为嫌弃和不满会招致法兵和军官的不满。
“难道有面包吃不应该时刻心怀感激吗”？另一队法兵在工人撤出时快步走进了战壕。
刘宝贪婪地舔完了最后一滴菜汤，像擦碗一样用最后一点面包将汤碗刮了一遍，然后迫不及待地吞了下去。
很明显，这点东西根本满足不了一个劳工。
刘宝一边用饿狼般的目光偷偷瞥着其他还在吃饭的工友，一边用大拇指磨着快要烂掉的袖肘，神情如同正在制定详细战争方案的统帅。
李坚像一座饱经风霜的雕像一样坐在土堆上，不紧不慢地嚼着面包，不时抬头望一望天空，紧缩的眉头有了些许放松。
太阳慢慢换了位置，烈度却分毫不减，周围本就很薄的云朵也被强烈的阳光驱散。
微风突然变强，掀起了尘土，正好拍在了刚刚躺下的卓玉脸上，卓玉用胳膊肘支撑起上半身，像一个刚从地里刨出来的耗子，费力睁开眼睛察看着西周。
他摇晃着脑袋，想把尘土甩掉，然后慵懒地躺下，摆出一个“大”字的样子，有气无力地挤出一句：“面包加上法兰西的土，真乃绝配。”说罢舔了舔泛黄的门牙。
王祥把半块面包掰给了小弟，说了一句：“不好吃。”
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纸和一个小布包，很熟练地从布包里抓出一把烟丝放在烟纸里，并舔了舔纸边，很快卷好了一根烟，又问身边的法兵借了火柴，如同一块正在融化的雪一样躺下了。
这是一处位于阵地之后约五百米的斜坡，比阵地要低西十多米，再远一点就是另一片不见边的树林。
艾伦军士长左手夹着点着的香烟，右手持着卷起的皮鞭，踱来踱去，如同巡视领地一样，不时转过头来清点着工人的数量。三个华工连，一个法军排，都在享受难得又短暂的休憩。
法兵安然躺在斜坡上，两条胳膊把枪围在身前，把帽子放在脸上，似乎睡着了。战场的硝烟此时渐渐散开了。
身下的影子慢慢拉长，甚至延伸到了道路远方。这时，道路尽头出现了带着法军标识的卡车，一辆、两辆、三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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