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暴雨来临前最后十分钟的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雨腥气混杂着城市底层铁锈和尘埃的陈旧气味,从敞开的窗户缝隙里钻入,缠绕着维尔汀垂落肩头的银白发丝。她今天没盘发,任由那近六十厘米的银瀑流泻在挺括的黑色西装肩线之上,几缕发丝拂过苍白冷静的面颊,被她用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指随意地别到耳后。动作利落,不带丝毫犹疑。
窗外,铅灰色的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淤积、翻滚,像一头巨兽的肚腹。那并非普通的雨云,是“暴雨”的前兆——一场时空秩序崩坏的具象化灾难。每一次降临,都意味着一片时空被彻底清洗、重组。时间所剩无几。
她的目光穿透窗框,锁定在街道对面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那是个穿着挺括黑色长风衣的年轻男人,黑发,身形颀长,背对着她,像一尊凝固在世纪末喧嚣街头的雕像。他站在一家闪烁着过时霓虹招牌的电器行橱窗前,橱窗里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以及更远处,一张贴在玻璃上、被风吹雨打褪了色的旧海报——上面是1900年巴黎世博会的埃菲尔铁塔。
绝对的静止感。他与周遭行色匆匆、为最后十分钟奔忙的人群形成了诡异的割裂。仿佛汹涌的潮水撞上一块沉默的礁石。维尔汀碧绿色的眼瞳微微眯起。首觉,一种经过无数次生死验证、属于“司辰”的首觉,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穿了她惯有的理性壁垒。这个人……不对劲。
手提箱的金属搭扣在她掌心发出轻响。箱体是某种深沉的、吸收光线的皮革材质,冰冷的触感透过手套渗入皮肤。决定在瞬间做出。她需要验证一个猜想,一个关于这箱子极限的猜想。时间不允许犹豫。
她穿过街道,高跟鞋踩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声音清脆而突兀,却奇异地被淹没在末日降临前的嘈杂背景音里。她径首走到那人面前。他比她略高,在她靠近时终于有了反应,缓缓侧过身。
一张属于东方人的面孔,年轻,轮廓分明,却像一张没有情绪的白纸。黑沉沉的眼眸,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毫无波澜地映出维尔汀的身影,以及她身后那铺天盖地压来的、令人窒息的灰暗天穹。没有惊讶,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空洞的审视。这目光让维尔汀感到一丝异样,如同精密仪器探测到无法解析的未知信号。
“May I know your name?”(你叫什么名字?)维尔汀开口,声音清晰平稳,带着她特有的、经过良好训练的英式腔调,像一把被天鹅绒包裹的冰锥。她需要初步确认。
黑风衣青年的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如同高速扫描仪掠过。他捕捉到了她嘴唇的开合,话语的节奏,以及那双碧绿色眼眸深处不易察觉的探究。不是理解语言,而是解析意图。片刻,一个音节从他口中吐出,干净利落,如同金属敲击:“枫。”
华人?维尔汀心中了然。她微微颔首,语速不变:“This place is dangerous. I offer shelter.”(这里很危险。我能提供庇护。)她的手指,依旧带着那只黑色皮手套,轻轻点了点自己脚边那只深色的手提箱。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意味。
枫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落在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手提箱上。他沉默着,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涟漪荡开。他点了点头,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一个纯粹的确认动作,表示他“收到”了信息,而非“理解”了内容。
维尔汀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提了一下,一个近乎程式化的弧度。她权当这是初步沟通的建立。时间紧迫,暴雨的腥风己经卷起地上的纸屑和尘土。她迅速环顾西周,确认无人注意这个角落。随即,她猛地拉开手提箱的搭扣,另一只手果断地伸向枫的手腕,力量坚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感。
“Ne iru milde en tiun bonan nokton——!”
古老拗口的咒语从她唇间迸发,音节在潮湿的空气里跳跃,带着一种非自然的震颤。枫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攫住了他,眼前的街道、灰暗的天空、翻卷的雨云、维尔汀冷冽的面容……所有景象都像被投入了高速旋转的漩涡,疯狂地扭曲、拉伸、模糊,色彩和线条搅成一锅沸腾的、令人作呕的浓粥。一种强烈的失重感和空间撕裂感瞬间淹没了他。
眩晕来得猛烈,去得也突兀。
当枫的视觉重新聚焦,脚踏实地(如果脚下这片虚无也能称之为“地”的话)的感觉回归时,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绝对的黑暗是这里的底色,沉甸甸地压在感官上。只有左侧,一个孤零零的、似乎由某种金属铸造的台子,散发着唯一的光源——一种幽幽的、不祥的暗红色光芒。光芒的源头是几根细长的玻璃管,内部结构复杂,散发着微弱电流的嗡鸣。那是辉光管(ubes),枫的认知库精准地给出了这个名词。管中跳跃着橘红色的数字,清晰无比:1986。
红光勉强勾勒出台子周围一小片区域。枫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迅速扫描环境。数字下方,是斑驳的、镶嵌在厚重金属框里的老照片:1900年巴黎铁塔的钢铁骨架刺破天空,1926年默片时代女星夸张的妆容凝固在黑白影像里,1978年朋克青年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对着镜头竖起中指……时间的碎片被强行钉在这里,散发着陈腐的气息。照片墙旁边,一幅巨大的、笔触阴郁的油画若隐若现,画中人模糊不清,眼神却仿佛穿透画布,冰冷地注视着闯入者。
更远处,一面巨大的落地窗镶嵌在黑暗中。窗外并非1986年的城市,而是一片奇异而永恒的景象——一片无边无际、平静如镜的黑色湖水。湖面笼罩着永不散去的、灰白色的薄雾,潮湿的青苔气息似乎穿透了玻璃,弥漫在箱内冰冷的空气中。湖的中央,违背所有物理法则,静静地悬浮着半架巨大的金色纺车。纺车的结构精巧繁复,闪烁着古老而神秘的光泽。从纺锤上延伸出的、无数根近乎透明的丝线,并非垂落,而是呈一个诡异的平面状,平行地、无限地延伸,最终没入深不见底的漆黑湖底。枫能感觉到,那些丝线仿佛蕴含着某种沉睡的力量,一旦触碰,便会发出水晶般清澈而危险的嗡鸣。
这里是手提箱内部?魔法?1986年?暴雨?枫的思维引擎高速运转,信息碎片被瞬间捕捉、关联、推导。他看着照片墙上最新的那个年份,又看向眼前这个银白长发、西装笔挺、面容还带着明显少女稚气的少女(维尔汀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巨大的时代错位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不属于这里。这个认知如同钢铁般坚硬。他属于……哪里?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名字和能力如同烙印般清晰:枫。不死。反伤。还有那些如空气般存在的常识。除此之外,是彻底的、令人心悸的虚无。
“我们在哪?”枫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黑暗中响起,用的是字正腔圆的中文,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平稳,“刚才你在用魔法?” 他陈述,而非询问。
维尔汀正站在辉光管幽暗的红光边缘,银白的长发在微弱的电流嗡鸣中仿佛也染上了一丝诡谲。她微微侧过头,冰蓝色的眼眸在红光映衬下显得更加深邃。她听懂了枫的问题,每一个字。这让她更加确信对方至少能理解英语的语境。于是,她维持着原有的语言,语调波澜不惊,像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物理定律:
“My suitcase. Mysticism.”(我的手提箱。神秘学。)
枫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再次扫过那串散发着不祥红光的数字“1986”,掠过那些定格在时间琥珀中的照片。爱迪生的留声机,咆哮的二十年代,冷战时期的铁幕……很新,却又无比陈旧。眼前的少女才多大?一种冰冷的逻辑链条在他脑中瞬间成型。
“所以这是手提箱内,你是魔法师,而且现在是1986年?暴雨?”他用中文自言自语,更像是在整理思绪,声音低而清晰,“看来与时间有关。回退吗?”他无法确定。但那股强烈的、自身与这个时空格格不入的排斥感,如同电流般在他每一根神经末梢尖叫。他不属于这个1986年。
一股冰冷的危机感攫住了他。源于本能,也源于那高度发达的、却丢失了源头的理性。暴雨降临后,自己会怎样?迷失在这个错误的时代?被彻底抹除?还是……未知。绝对的未知。而未知,是最大的威胁。他的目光再次落到维尔汀身上,她正专注地观察着辉光管的读数,仿佛在等待某个重要实验数据的科学家。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死物能在这个手提箱的空间里保存,不被暴雨抹除。这是规则吗?
“Don’t be afraid. Just an experiment. I won’t hurt you.”(不要害怕。只是一个实验。我不会伤害你。)维尔汀的声音再次响起,标准的英语,带着一种安抚实验对象的、刻意放缓的节奏。她的目光落在枫脸上,试图捕捉他可能的恐惧。但枫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红光映照下,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光——那是高速运算后得出的最终指令。
还剩三十秒。空气凝固了。辉光管橘红色的“1986”像一个冰冷的倒计时牌。
维尔汀只看到枫的右手极其自然地垂落到身侧,动作幅度小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紧接着,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头皮瞬间炸裂的“咔嚓”声响起,像是什么东西被强行掰断。那声音太轻、太快,被辉光管持续的微弱嗡鸣完美掩盖。枫的左手,那只刚刚垂下的手,在黑暗中极其隐蔽地、以一个微小得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向身侧的角落弹了一下。一个微小的、深色的物体无声无息地飞了出去,落在那片台子后方、被辉光管红光无法触及的、更浓重的黑暗角落里。
维尔汀的注意力完全在枫的面部表情和即将到来的暴雨上,对这发生在视觉死角的、近乎零噪音的小动作毫无察觉。
下一秒,枫动了。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犹豫。他的动作快得超越了人类反应的极限,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精准和决绝。他的双手闪电般抬起,不是攻击,而是交叉扣住了自己的后颈和下颌。双臂的肌肉以一种非人的、违背生物力学的角度猛然爆发!
“喀嚓——!”
一声无比清晰、无比刺耳的断裂声,如同干燥的枯枝被硬生生折断,在这死寂的黑暗中骤然爆开!这声音彻底压过了辉光管的嗡鸣,像一把冰冷的钢锥,狠狠刺穿了维尔汀构筑多年的理性堡垒。
维尔汀冰蓝色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极致。她清晰地看到枫的头颅,以一个绝对不可能属于活人的角度,猛地向一侧旋转。一百八十度?不!是三百六十度!颈部的皮肤和肌肉被恐怖的力道强行扭转、撕裂,呈现出一种诡异而恐怖的螺旋状。他的脸,那张几秒钟前还毫无表情的脸,此刻正对着她,下颌骨诡异地扭曲着,那双深黑色的眼睛,在头颅完全旋转后,竟然还保持着睁开的状态,空洞地、首勾勾地“望”着她。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和……完成指令后的绝对平静?
时间仿佛在维尔汀的世界里彻底冻结、碎裂。她精心梳理的银白长发似乎每一根都因震惊而微微竖起,冰冷的血液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被更深的寒意冻结。她引以为傲的、如同精密时钟般运转的思维,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无法控制的卡顿和空白。发生了什么?他……做了什么?自杀?用这种方式?就在她眼前?在她刚刚说完“不会伤害你”之后?为什么?实验对象……失控了?不,这完全超出了“失控”的范畴!这根本……根本就是……
没等她破碎的思维拼凑出任何有意义的结论,落地窗外那永恒的平静被彻底撕裂了。
首先到来的是一种令人牙酸的、低频的金属摩擦声(20-35Hz),仿佛无数生锈的巨大齿轮在虚空中强行啮合转动,穿透玻璃,蛮横地钻入维尔汀的耳膜深处,让她瞬间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内耳平衡被粗暴地扰乱。
紧接着,窗外那片平静如镜的黑色湖水开始沸腾!不是物理意义上的沸腾,而是时空的剧烈扭曲——
无数雨滴违反重力法则,以45°角斜向上疯狂飞射!它们像亿万颗倒流的银色子弹,在窗外那片灰白厚重的积雨云底部形成了一片疯狂摇曳、闪烁不定的银色珠帘。这违背常理的景象本身就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癫狂。
湖面不再平静,构成湖水的“信息”开始崩解。湖水如同被泼了强酸的油彩画,呈现出诡异的透明化,溶解成亿万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粒子,向着倒流的雨滴方向升腾、消散。更远处,那些悬浮在湖中央的金色纺车结构也开始变得模糊、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消融在这片时空的乱流中。湖底那些无限延伸的平面丝线剧烈震颤,发出尖锐刺耳、远超水晶嗡鸣的时空撕裂声。
在倒流的银色雨帘和溶解的湖水背景中,短暂的“视觉叠影”如同鬼魅般闪现。维尔汀惊骇地看到,在原本平静的湖面上空,几个模糊而扭曲的影像碎片叠加在一起——一个中世纪装束的骑士策马冲锋的残影,与一片未来都市霓虹闪烁的全息广告牌碎片,以及无数无法辨识的、如同二进制代码和神秘符文混合体的光带——它们同时存在,又互相吞噬,空气中回荡着意义不明的语言碎片尖啸。
手提箱内部空间的温度在几秒内骤降了二十摄氏度以上,刺骨的寒意穿透了维尔汀的西装。与此同时,她在手套外的皮肤却感觉到一种诡异的灼热感,仿佛有无形的火焰在舔舐——那是时空能量剧烈摩擦带来的体感错觉。她脚下的金属台面边缘,瞬间凝结出了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寒气的白霜。
“暴雨”降临。这并非天降甘霖,而是时空秩序的彻底崩坏!
就在这充斥着金属摩擦噪音、视觉叠影、极寒与灼热错乱感知的毁灭风暴中,枫那具刚刚完成惊悚自毁动作、头颅诡异地扭转了三百六十度的身体,如同被投入这场时空乱流的核心。他的存在形态开始急速崩解——
首先是那件挺括的黑色风衣,布料像被岁月瞬间腐蚀的老照片,边缘开始以分子级别的精度剥落、透明化,显露出下方并非血肉,而是同样在快速分解的、如同不同时代物品层叠共生的诡异内里(一闪而过的古罗马硬币光泽、蒸汽齿轮的轮廓、赛博芯片的纹路)。
接着是他的头部和躯干,如同接触了倒流雨滴的普通人类,迅速变得透明,分解成无数细小、冰冷、闪烁着微光的信息碎片。这些碎片并未飘散,而是被那倒流的银色雨帘和湖面升腾的光粒子无情地裹挟、冲刷,汇入那片疯狂溶解的时空洪流之中。
维尔汀僵立在原地,银白的长发在无形的能量乱流中微微飘拂。她碧绿色的眼眸因极度的震惊和生理上的不适(眩晕、恶心、冷热交替)而剧烈收缩。她引以为傲的冷静被这超越认知极限、全方位感官冲击的“自杀与暴雨”景象彻底碾碎。她看到了物质溶解的规则,看到了时空叠影的混乱,感受到了那令人作呕的低频噪音和极端的温度变化……
更让她思维几乎停摆的,是枫那具身体在“暴雨”规则下的溶解过程。那绝非简单的消失,而是存在本身被时空乱流粗暴地拆解、覆盖、擦除!她脑海中那个关于“普通个体无法承受箱体规则”的冰冷结论,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这根本不是什么“承受”与否的问题,这是彻底的、根源性的“抹除”!
白光(溶解的光粒子)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退潮般,那毁灭性的景象迅速从落地窗外褪去。倒流的银色雨帘消失,低频的金属摩擦声戛然而止,刺骨的寒意和诡异的灼热感也如潮水般退去。窗外再次显露出那片奇异而永恒的景象——平静如镜的黑色湖水,笼罩着永不散去的灰白薄雾。湖中央,那半架巨大的金色纺车依旧悬浮着,只是表面似乎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那些平面延伸的透明丝线也仿佛黯淡了几分,不再发出嗡鸣,陷入死寂。湖面上残留的细微光点如同萤火虫般明灭不定,是暴雨肆虐后最后的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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