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顶层的灯光熄灭了绝大多数，只剩下顾明玥所在工位那片区域，如同孤岛般执着地亮着冷白色的光斑。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灯河依旧流淌，却衬得室内空旷寂静得令人心悸。墙壁上电子钟的数字，在无声无息中从23:59跳到了00:00。
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维度定义、加权逻辑关系图、用户异常行为标识枚举……无数细小的字符和连线占据了整个视野，像一张精心编织却令人窒息的巨网。这是她的“活水”核心——为了支撑那个被陆昀晖冰冷审视、被她自己赌上尊严捍卫的“用户操作细节异常波动加权”捕捉机制。桌角放着一个只喝了两口的矿泉水瓶，旁边是一小块啃了几口的全麦黑巧。
她的太阳穴像有细小的鼓槌在敲打着，绵密而固执地痛。眼球干涩发烫，每一次眨眼都像砂纸擦过。但思维却在持续的高压和极致的专注下，如同被点燃的精密仪器，在烧灼的边缘疯狂运转。她必须赶在清晨到来前，把所有逻辑、所有支撑、所有被他称为“冗余”却关乎“活水”生死的数据脉络，梳理得坚不可摧、无懈可击。
指腹在冰冷的触摸板上滑动，选中一个区块，准备插入新的注释。就在手腕带动食指微微加力的瞬间——
整个办公室猛地一暗！旋即陷入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漆黑！
空调轻柔的背景嗡鸣也消失了。绝对的黑暗和寂静瞬间吞噬了整个世界。只有窗外遥远城市的光线，勾勒出身周桌椅模糊而诡异的轮廓。
顾明玥的心脏在寂静中猛地一跳，撞得胸腔生疼。停电？不，整个城市的光影还在窗外汹涌。借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微弱的光亮，她伸手去摸桌上的手机。指尖触到的瞬间，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微光，照亮她略显苍白的、错愕的脸。右上角的信号格旁，一个小小的、平时绝不引人注意的灰色图标消失了。
Wifi 信号消失了。
她的心跳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无限放大。没有犹豫，几乎是凭着本能，她用手指颤抖地点开系统设置里的网络连接列表。
没有任何无线信号源。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脊背中心。
服务器断电？整层楼的交换中心故障？无论哪一种，都意味着她刚刚几个小时的奋战成果，除了尚未进行的手动保存操作之前的内容，其他的——那些还未来得及上传到云端的文档和逻辑图——可能己化为乌有！而距离约定给陆昀晖发送完整文档的时间，只有不到八个小时！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黑潮，从未锁紧的门缝里汹涌而至，瞬间将她裹挟。她猛地站起来，带翻了那只冰冷的矿泉水瓶，“砰”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寂静中。她甚至没顾上收拾，拔腿就奔向这层楼的机房入口——一个厚重的、带有密码锁的银灰色金属门禁系统。
她输入门禁密码，指尖冰而微颤。门锁发出“嘀”的一声轻响，但厚重的大门纹丝未动！再试一次，依旧。尝试刷卡，毫无反应！没有电力支撑，任何电子门禁都成了冰冷的墙壁！
“有人吗？！”她控制不住地朝着空荡黑暗的办公区喊了一声。空洞的声音回荡出去，被更浓重的死寂吞没，没有一丝回应。凌晨，整个技术部楼层如同巨大的金属棺椁。
绝望感开始啃噬神经。她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指尖用力掐着掌心，试图用刺痛感压下那股灭顶的恐慌。没有电，意味着服务器机房断电修复时间无法预估。等到明天？等到上班？她的承诺和整个方案的核心论证，就将彻底沦为笑话。下午会议上陆昀晖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会不会出现一丝名为“荒谬”的神情？而方明磊眼中呢？陈建明脸上呢？
就在这时——
一丝极其微弱的摩擦声，在远处走廊的静默中，极其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哒……哒……
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拖过地面发出的声音。
她的脊背瞬间绷紧，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似乎停在某一处。随即，“叮”的一声极其轻微的电弧击穿声之后，“咔嚓”——那是某种开关被硬性掰动的机械声！
下一秒，头顶的几盏应急备用安全灯管，“滋啦滋啦”闪烁了几下，惨白的光线如同游魂般骤然亮起！将空旷的走廊和她身边冰冷的机房门口瞬间照亮！
光线太突兀，顾明玥下意识地闭了下眼再睁开。
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前方走廊拐角处的电梯机房工具间门口，静静地立着一个人。他微微弯着腰，一只手还搭在墙上那个被打开盖板的应急开关总闸上。他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深灰色羊绒开衫，和白天不同，没有衬衫打底，领口随意地敞着，露出脖颈和清晰的锁骨线条。额前的黑发有些凌乱地散落下来，挡住了一小部分额角，在惨白的灯光下，脸色透出一种异常的红，嘴唇却干得有些起皮。他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根……一根金属的单拐？尖端是橡胶防滑头，正是刚才发出摩擦声的来源。
陆昀晖？他怎么……在这里？他用拐？
顾明玥的震惊凝固在脸上。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此刻身处巨大的技术危机中。
陆昀晖的目光从那个总闸开关移到她身上，扫过她脸上尚未退却的惊愕和绝望，以及身后那扇紧闭的机房金属门。他似乎瞬间就明白了这里正在发生的灾难。他没说话，也没看她惊愕的表情，只是拖着那条被单拐短暂承重的左腿，有些慢，却异常稳定地朝她这边移动过来。那条承重的左腿，动作有着显而易见的僵硬和迟滞感。他的脚上……竟然穿着深灰色的家居麻质拖鞋。
他在她面前三步之遥停下，高大的身影在应急灯下投下浓重的影子。
“断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明显的喑哑和鼻音，像砂纸磨过喉咙，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静。
不是问“故障了吗？”“需要帮忙吗？”，而是首击核心——服务器和网络断了。
顾明玥喉头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发出声音：“是。整层楼交换机……机房可能……”
她的话没说完。陆昀晖不再理会她，径首侧身，一只手撑住冰冷的金属门以分担身体的重量，另一只手利落地从那根单拐上抽出一个顾明玥根本没注意到的、附着在拐臂内侧狭长暗格里的…一个极其小巧的黑色塑料盒。他将其贴在门禁读卡区的位置。
“嘀嗒”几声极其细微快速的电子音响起。
下一秒，“咔哒”——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内部传来清晰的解锁机构弹开的机械声响！
门，被他用某种独立于大楼电力系统的物理级权限工具，强行打开了。
冰冷潮湿的空气夹杂着服务器风扇停转后残留的淡淡臭氧味儿扑面而来。机房内部的应急灯也同步亮起，照亮了林立的机柜阵列和闪烁起警示红灯的众多设备。
陆昀晖没有丝毫停顿，拄着拐，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一步踏入了这散发着设备余热的冰冷空间。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迅速扫过成排的机柜。
顾明玥几乎没有任何思考，本能地紧跟着他挤了进去。
“总闸在哪？” 陆昀晖的声音沙哑，语速却很快。
顾明玥立刻引路，疾步走到最里面那个角落：“这里！主电总闸！旁边是备用电源切换！” 她指着墙上一个半人高、带有巨大红色手柄的电箱和旁边一套复杂的UPS系统面板。上面多个红灯急促闪烁，发出低频的报警嗡鸣。
陆昀晖在她指示的位置停住。他先单手用那根精工细作的单拐稳稳地支住倾斜的身体，重心微移。然后弯下腰去检查电箱——这个动作让他微微倒吸了口气，似乎牵扯到了左腿深处的痛觉神经。应急灯惨白的光线下，能看到汗水瞬间从他异常红热的太阳穴渗出凝集。
他快速而仔细地查看电箱内部的空气开关组状态，又看了一眼旁边UPS备用电源的状态屏。“主输入熔断。UPS电池耗尽。大楼电力正常，楼板电路故障或机房内部过载保护触发熔断。”他迅速下了判断，言简意赅。
他一手撑扶着旁边的机柜以稳住身体，避开那条不能承重的左腿，另一只手伸向电箱内部。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精准而熟练地压下复位按钮，手指在几个关键开关之间利落操作。
几秒钟后，伴随着一阵微弱但持续的电流嗡鸣和清脆的继电器吸合声——
整个机房内部所有停转的设备，指示灯由急促闪烁的红灯迅速过渡到稳定的黄色自检，紧接着转为平稳的绿色！头顶明亮的日光灯管“唰”地全部亮起，彻底驱逐了应急灯惨白的光！
网络交换机的运行灯光如同满天繁星般亮起！
几乎是灯亮的瞬间，顾明玥就听到搁在距离最近一台服务器旁的手机，发出了熟悉的、久违的wifi连接成功的提示音！
她猛地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冲向自己角落里的工位！
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她扑到座位上，手指冰冷地点亮笔记本屏幕——
那份尚未完成的、承载了她所有逻辑和数据的文档，安然无恙地停留在屏幕上，停在最后一次手动保存后的状态。页面最末端的闪烁光标，仿佛在呼吸。
冰冷到几乎麻木的神经像是瞬间被注入了滚烫的血液。她长长地、不受控制地呼出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靠椅背稳住，指尖按在眉心，按压着那瞬间涌上的、劫后余生的晕眩和狂喜。
机房深处，陆昀晖依旧维持着那个略有些别扭的姿态：一手撑着冰冷的机柜稳定身体，一手搭在刚恢复运行的UPS面板边缘，微微低着头，脊背略显僵硬，似乎正在承受突然松懈后带来的、身体深处更汹涌的疲惫与不适混合的冲击。应急灯熄灭后恢复正常的日光灯光线下，他脸颊和脖颈皮肤上的那种异常绯红更加显眼，额角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那条穿着拖鞋的左足，在长裤裤腿的遮盖下，依然能看出一种不自然的拘谨姿态。
寂静中，只剩下无数服务器风扇重新启动发出的稳定、低沉的白噪音在空间里回荡。那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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