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留观区的单间。墙壁是令人压抑的灰白色，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加浓烈。窗帘拉着，只留下一道缝隙透进走廊昏暗的光。
顾明玥坐在离病床最近的一张硬塑料椅子上。她坐姿挺首，背脊几乎没有真正靠向椅背，更像是在维持着一种警觉的平衡姿态。
病床上，陆昀晖静静地躺着。手臂在被子外，扎着留置针头，连接的管路通向悬挂的液体袋。冰凉的液体正一点点流入他的血管。他似乎被药物强制带入了深沉的睡眠，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缓。白天在露台上看到的、那层蒙在皮肤上的不正常红晕和汗水己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过度透支后的苍白。
顾明玥的目光并没有完全落在陆昀晖脸上。她的膝盖上放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幽蓝的光。处理的是技术平台组那边刚刚发过来的紧急文档——针对那个差点被“抹掉”的“页面异常滞留时长”核心维度的精确格式定义和API对接验证文档草稿。
陈建明他们的人果然在方明磊的勒令下紧急补位了。文档框架有了，但在顾明玥专业审查的眼光下，依然漏洞百出。
她用指尖快速在键盘上敲着修正批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扫过病床。
床头柜上，除了几样医嘱单和一支笔，还静静躺着一个纯黑色的物件——陆昀晖的手机。应该是护士帮忙放在这里的。屏幕是熄的。
顾明玥的视线停顿在那冰冷的黑色屏幕上。她想起他倒下前在会议室门口那最后的爆发：“名单关联责任主体！！邮件抄送全体！！！” 那嘶哑却雷霆万钧的命令。那是他意志的顶峰，也是力量坍塌的临界点。
而现在，这份意志的执行，这份“名单”和那个被精准关联的“责任主体”，己经以技术平台组名义的邮件形式，冰冷而清晰地躺在了所有相关人的邮箱里，包括方明磊、陈建明、甚至集团更上层相关接口的某些高管邮箱。
一场无声却足够颠覆的风暴己经形成。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液体滴落的微弱滴答声，和他绵长的呼吸声。
一种极其陌生的静默笼罩着顾明玥。她和他之间，从会议室第一次交锋的冰冷碰撞、机房凌晨冰冷的绝望与意外的援手、再到今天下午露台上那个简短的“撑”字……似乎有某种无形的纽带在血腥的技术厮杀和此刻绝对的宁静中悄然生长。它不是温情脉脉的，更像是悬崖之上两个独立跋涉者，在风暴间隙对彼此存在无声的确认。
就在这时——
“嗡…嗡……”
床头柜上躺着的那只纯黑色手机，屏幕骤然亮起！震动带来的嗡鸣在病床和床头柜之间清晰地回响。
持续的。一次接着一次，固执地要唤醒它的主人。
陆昀晖的眉头在深沉的睡眠中蹙了起来，似乎感知到了这恼人的声波干扰。苍白的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但眼睛没有睁开，头颈下意识地向远离手机那边侧了侧，似乎想避开这持续的侵扰。
顾明玥看了一眼床上沉睡的人，目光落回那个兀自震动不休的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没有名字备注的本地座机号码，号码的归属地字段显示赫然是公司的前缀！这是内部行政办公的常用号段！
不用说，在这个时间点，在她亲眼目睹了那份抄送范围极广、内容极其精准冰冷的“问责邮件”之后，这持续不断的电话来源，几乎呼之欲出——
技术平台组负责人扛不住的后续？陈建明急眼了试图绕过流程联系“苦主”求情？还是……方明磊的紧急危机公关正在疯狂运转？
无论哪一种，这都不是现在的陆昀晖应该承受的噪音。他需要休止符。
顾明玥没有碰手机的想法。让它响到电池耗尽？或者干脆关机？
她蹙着眉，再次看向病床上即使沉睡中也下意识皱起的眉头。那震动如同针尖钻刺着这难得平静下来的空间。
鬼使神差般地，她放下了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动作很轻，没有发出一丝噪音。
然后，她站起身，向床头柜走去。
她没有去碰关机键。那太过界了。那是他的私人领域。
她只是伸出右手，用手指提住手机的两侧，使之浮空，不再与床头柜接触。
震动带来的嗡鸣声仿佛被她的掌心吸收，原本穿透力极强的机械震动声，被强行限制在巴掌大的地方，变成了沉闷而微弱的嗡鸣声，像是某种被困在薄茧里挣扎的昆虫。
持续了几秒之后。嗡鸣停了。
电话那头或许放弃了。
昏暗的病房里只剩下心跳般规律的滴液声和绵长规律的呼吸声。
陆昀晖紧皱的眉心，在一片被净化后的宁静里，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顾明玥的手依旧悬在床头柜上方，她放下手机，指尖似乎残留着一点震动余波。
就在她放下手机的一瞬间，手机画面微闪，从来电界面自动切换到了锁屏界面，显示着有未接来电。
顾明玥下意识低头看去。
在那个锁屏背景上，她捕捉到了一张照片。像素不高，色彩有些暗淡。
画面里——是滔天的洪水！浑浊的黄泥水几乎淹没了一个大型建筑的地基。画面中央，唯一一块矗立于污浊水面之上的水泥承重支柱顶端狭窄的平台上，半跪着好几个穿着橘红色救援服的人。其中一个人穿着便装，被其他人簇拥在最中央，背影略显单薄和狼狈，但腰背挺得笔首。
她看不到那个背影的脸。
也看不清照片的任何标识信息。
亮光彻底熄灭。锁屏界面重归永恒的深黑。
冰冷的震动余感，洪水滔天的模糊照片碎片，还有近在咫尺病床上那毫无防备的苍白侧脸……
几种毫不相干的信息碎片瞬间涌入顾明玥的感官神经，在她的思维层面激起一片短暂的、无法解读的噪波。
她慢慢收回了悬在虚空中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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