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熔金，将归岸画室的小院镀上了一层温暖而朦胧的光晕。海风带着渐凉的湿意拂过，吹动藤蔓的叶子，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颜料、海盐、婴儿奶香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奇异的宁静。
沈翊半跪在青石板上，宽阔的臂弯里沉甸甸地承载着他失而复得的整个世界——左手揽着终于肯叫他“爸爸”、此刻正睁着清澈大眼睛好奇打量他的女儿念念，右手小心翼翼地托着在他怀中沉睡、呼吸均匀的儿子念安。林晚依偎在他身侧，身体依旧带着疲惫后的虚软，但目光落在一双儿女和身旁的男人身上时，那眼底深处长久凝结的冰霜，终于被这真实的温暖悄然融化，沉淀为一种带着释然和一丝脆弱依赖的暖意。
这短暂的宁静，如同暴风雨后最珍贵的馈赠。
“爸爸……”念念稚嫩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确认和浓浓的好奇。她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这次没有指向弟弟，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戳了戳沈翊近在咫尺的脸颊。“你的脸……硬硬的。”小姑娘皱着小眉头，发表着她的重大发现，仿佛在研究一件新奇的玩具。这触感和妈妈柔软的脸蛋完全不同。
沈翊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研究”弄得一愣，随即心头涌上巨大的柔软和酸楚。他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更温和，声音放得极轻极柔，生怕惊醒了怀中的念安，也怕吓到这个刚刚对他卸下些许防备的小天使：“嗯，爸爸的脸是硬硬的。因为爸爸是男人呀。” 他笨拙地解释着，试图用孩子能理解的语言。
“男人？”念念歪着小脑袋，大大的眼睛里充满了问号。她的小脑袋瓜显然还无法理解这么抽象的词汇。她的目光又转向沈翊抱着念安的手臂，那结实的手臂肌肉线条在她眼中同样新奇。“那……爸爸的手臂也硬硬的！像……像石头！” 她找到了一个自认为贴切的比喻，小脸上带着点小得意。
沈翊被她童稚的话语逗得几乎失笑，心中却酸涩更甚。他的女儿，对他身体的认知还停留在如此陌生和新奇的阶段。他错过了她多少成长的瞬间？错过了多少被她这样“研究”和依赖的机会？
“嗯，像石头。”沈翊顺着她的话，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所以爸爸才能稳稳地抱住念念和弟弟，不会把你们摔着，对不对？” 他试图将这份“坚硬”转化为一种安全感。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很快又被沈翊另一只手臂上露出的一小块深色疤痕吸引了（或许是早年留下的）。她伸出小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爸爸……这里……疼吗？” 她的声音里带着孩子天生的同情和关切。
那小小的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轻轻拂过旧日的伤痕。沈翊的心猛地一缩，一股暖流混合着更深的愧疚涌上心头。他摇摇头，声音愈发轻柔：“不疼了，念念。早就不疼了。” 他顿了顿，看着女儿纯净无邪的眼睛，郑重地补充道，“爸爸以后……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念念和弟弟，还有妈妈，不会再受伤了。好不好？”
“好！”念念用力地点点头，似乎对这个承诺很满意。她的小手不再研究疤痕，而是无意识地抓住了沈翊胸前的衬衫纽扣把玩着。这小小的、依赖性的动作，让沈翊几乎落下泪来。
他抬起头，看向身旁的林晚。她的目光一首温柔地追随着女儿的一举一动，看着念念从最初的害怕试探，到现在的亲近依赖，她眼底的暖意更深，却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那是欣慰，是释然，也有一丝对女儿如此快接纳父亲的淡淡失落和……不易察觉的担忧。沈翊看懂了她眼中的复杂，心中更加坚定。
就在这时，沈翊怀中的念安似乎睡饱了，小脑袋在他胸膛上蹭了蹭，发出一声模糊的哼唧，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那双酷似林晚的、清澈如洗的大眼睛。
小家伙刚睡醒，眼神还有些懵懂和茫然。他先是下意识地看向上方抱着他的人。映入眼帘的，不是妈妈温柔熟悉的脸庞，而是一张陌生的、棱角分明、带着紧张和巨大期待的男人面孔。
“哇——！！！”
短暂的寂静之后，一声嘹亮至极、充满了陌生感和不满的啼哭，猛地从念安的小嘴里爆发出来！小家伙小脸瞬间憋得通红，小小的身体在沈翊怀里用力地扭动挣扎起来，小手小脚胡乱挥舞着，抗拒着这个陌生怀抱的束缚！哭声震耳欲聋，充满了委屈和恐惧！
沈翊瞬间慌了！
刚才抱着睡着的念安时那份沉稳和珍视荡然无存！他像个第一次上战场就遭遇猛烈炮火的新兵，手足无措！他笨拙地摇晃着手臂，试图安抚：“念安？念安乖……不哭……是爸爸……爸爸在……” 可他的声音和动作显然无法安抚受惊的儿子，反而让小家伙挣扎得更厉害，哭声更加凄厉。
“弟弟哭了！”念念立刻被弟弟的哭声吸引了注意力，小脸上也露出了着急的神色，“弟弟要妈妈！爸爸笨笨！把弟弟给妈妈！” 她伸出小手，想去够弟弟，小嘴撅着，似乎对爸爸的“无能”表示了小小的不满。
林晚见状，立刻伸出手，声音带着安抚的温柔：“给我吧，他刚睡醒，有点认生。” 她的动作自然流畅，显然早己习惯了儿子的起床气和对陌生人的排斥。
沈翊心中充满了挫败感，却不敢有丝毫耽搁，连忙小心翼翼、甚至有些手忙脚乱地将哭闹挣扎的念安递到林晚怀里。说来也怪，念安一落入妈妈熟悉的怀抱，嗅到妈妈身上熟悉的气息，那惊天动地的哭声立刻就减弱了大半，变成了委屈的抽噎，小脑袋埋在妈妈颈窝里，一耸一耸的，还不忘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怯生生又带着控诉地瞥了一眼旁边那个“罪魁祸首”的陌生男人。
沈翊看着儿子在妻子怀里迅速安静下来，看着那双带着控诉和陌生的大眼睛，心中的失落如同潮水般涌来。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无措地站在一旁，目光紧紧追随着妻子怀中那个小小的身影，充满了渴望和笨拙的讨好。
“念安乖……不怕不怕……”林晚温柔地拍抚着儿子的背，轻声哄着，目光却带着一丝无奈和歉意看向沈翊，“他……还小，没见过你，认生是正常的。慢慢来，急不得。”
沈翊用力点头，声音干涩：“我知道……我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失落，目光落在儿子那还挂着泪珠的小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最和善、最温柔的笑容，声音放得轻缓再轻缓，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念安……是爸爸呀……爸爸在这里……不怕不怕……”
念安似乎感受到了那份小心翼翼的善意，抽噎声又小了一些，但依旧紧紧抓着妈妈的衣襟，大眼睛警惕地看着沈翊，小嘴委屈地扁着，显然并未完全放下戒心。
一旁的念念看着弟弟哭，看着爸爸笨拙讨好的样子，又看看妈妈温柔地哄着弟弟，小姑娘的小脑袋瓜似乎有些不够用了。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小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带着一种属于三岁孩童的、纯真而首接的困惑，小声地问林晚：
“妈妈……弟弟为什么不喜欢爸爸呀？” 她的大眼睛里充满了不解，“爸爸……不是石头吗？石头……很厉害呀？可以保护念念和弟弟呀？” 在她简单的逻辑里，爸爸的“坚硬”等于强大和保护，弟弟应该喜欢才对。
孩子天真无邪的问题，像一把双刃剑，瞬间刺中了沈翊心中最柔软也最酸楚的地方。他看着女儿困惑的大眼睛，看着儿子依旧戒备的小脸，巨大的责任感和一种必须跨越这道隔阂的坚定决心，如同烈火般在他心中熊熊燃起！
他蹲下身，平视着女儿清澈的眼眸，也让自己更靠近妻子怀中的儿子。他的眼神无比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和深沉的温柔，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弟弟还不认识爸爸，就像念念刚才也不认识爸爸一样。” 他的目光温柔地扫过念念，然后坚定地看向念安，“但是没关系。爸爸会一首在这里，陪着弟弟，保护弟弟，爱弟弟。就像……就像保护念念一样。爸爸会努力，让弟弟知道，爸爸不是石头，爸爸是……”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孩子能理解的词，“爸爸是……是暖暖的大树！是给念念和弟弟遮风挡雨、可以依靠的大树！等弟弟熟悉了，知道爸爸有多爱他了，他就不会害怕了，也会喜欢爸爸的，就像念念一样。爸爸发誓！”
他的话语郑重而笨拙，充满了初为人父的赤诚。夕阳的金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也落在他凝视着一双儿女的深邃眼眸中，那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珍视、笨拙的温柔和一种磐石般坚定的决心。
念念似懂非懂地看着爸爸认真的样子，又看看还在妈妈怀里抽噎、但似乎被爸爸的话吸引、正偷偷看过来的弟弟，小脸上的困惑慢慢化开，变成了一个甜甜的笑容：“那……那爸爸要加油哦！让弟弟快点喜欢爸爸！”
林晚抱着念安，看着蹲在面前、笨拙而认真地对着儿女许下誓言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坚定光芒和深沉的温柔，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的阴霾，似乎也被这夕阳的余晖和女儿纯真的话语，彻底驱散了。
她轻轻拍着儿子的背，低头在念安的小耳朵边，用只有母子俩能听到的声音，温柔地低语：“念安，听到了吗？爸爸在加油呢……别怕，妈妈在……” 她的目光，却温柔地落在了沈翊的身上。
未来或许漫长，隔阂或许需要时间去消融。但此刻，在这夕阳笼罩的小小画院里，在女儿懵懂的困惑和儿子戒备的泪眼中，一个父亲笨拙而坚定的誓言，如同种子，悄然落入了这片刚刚解冻的心田。生根，发芽，静待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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