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声音沉闷又固执,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这座空旷得能听见回音的豪宅里。
林晚坐在长长的、能映出人影的深色橡木餐桌一端,面前摆着一小块切开的水果蛋糕。奶油裱花精致,点缀着的草莓,是她下午特意去那家很远的、念念喜欢的甜品店买回来的。蜡烛插在蛋糕中央,一根细细的“2”,一根粗些的“5”,象征着她二十五岁的门槛。烛火跳跃着,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她巴掌大的脸,却驱不散眼底深处那片沉寂的灰暗。
今天是她的生日。除了蛋糕店里店员公式化的祝福,无人提起。
餐桌另一头,婆婆王桂芬慢条斯理地用银勺搅动着骨瓷杯里的燕窝羹,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保养得宜的脸上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挑剔。空气里弥漫着燕窝甜腻的香气和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
“这燕窝,火候还是差了点。”王桂芬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割开雨声,带着惯常的、令人不适的评判,“炖老了,胶质都散了。啧,还是苏雅懂这个,她炖的,那才叫一个晶莹剔透,火候拿捏得正好。”
林晚握着叉子的指尖微微泛白。又是苏雅。这个名字,像一根淬了毒的刺,随时随地都能从王桂芬嘴里精准地刺向她。她沉默着,叉起一小块蛋糕送进嘴里。甜腻的奶油和松软的蛋糕胚在舌尖化开,本该是甜蜜的滋味,此刻却只尝出一片苦涩的麻木。
“明宇那孩子也是念旧情,”王桂芬眼皮都不抬,继续搅着她的羹,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浩宇(苏雅和陈明宇的儿子)想他妈妈,隔三差五就要视频。苏雅也是,对孩子是真的上心,隔几天就送些东西过来,都是浩宇喜欢的、用得着的。这才像个当妈的样儿。”
林晚垂着眼睫,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白色骨瓷盘上,盘沿一圈细细的金线,冰冷而奢华。她仿佛能看见苏雅那张总是带着得体温婉笑容的脸,还有婆婆每每提及她时那种毫不掩饰的赞许和怀念。在这个家里,她林晚的存在,似乎永远只是一个拙劣的替代品,一个无法让任何人满意的错误选项。
玄关处传来轻微的响动,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林晚的心,像被那钥匙拧了一下,下意识地绷紧。
陈明宇走了进来,昂贵的西装外套肩头被雨水浸湿了一小片深色,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和淡淡的、属于某个高档写字楼的香氛味道。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眉宇间拧着一道浅浅的川字纹。
“妈,晚晚。”他声音有些沙哑,目光在触及那跳跃的蜡烛和蛋糕时,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怔忪,随即又归于疲惫的漠然,“还没睡?”
“等你呢。”王桂芬放下勺子,语气里立刻带上不满,“怎么又这么晚?公司事情再多,也得顾着点家。苏雅以前在的时候,可从来没让你这么晚一个人回来过,浩宇她也照顾得妥妥帖帖……”她又开始了。
陈明宇眉头皱得更紧,却没看林晚,只是脱下外套随手搭在旁边的椅背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妈,行了,别老提以前。公司最近一堆事,烦得很。”他走到餐桌旁,拉开林晚对面的椅子坐下,甚至没有看一眼那个生日蛋糕,首接对旁边的佣人道:“张姐,给我盛碗汤。”
林晚的心,像是沉进了餐桌下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板里。她看着他疲惫而漠然的脸,看着他对母亲的抱怨只是沉默地揉着眉心,看着他对她、对眼前这点象征性的生日仪式视若无睹。那根名为“希望”的弦,绷紧到了极限,发出细微的、即将断裂的哀鸣。
就在这时,门铃突兀地响起,打破了餐厅里令人窒息的沉闷。
佣人张姐快步去开门。玄关处传来一个温婉柔和,听在林晚耳中却无比刺耳的声音:“阿姨,明宇哥在家吗?我正好路过,给浩宇送点他上次说想要的乐高,顺便……也带了点阿姨您喜欢的阿胶糕。”
苏雅!
林晚握着叉子的手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她抬起头,看向玄关的方向。
苏雅款款走了进来,穿着一件剪裁精良的米白色羊绒大衣,妆容精致得体,手里提着几个精致的购物袋。她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婉亲切的笑容,目光先在陈明宇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某种不言而喻的熟稔和关切,然后才转向王桂芬,最后,才仿佛不经意地落在林晚身上。
“呀,林晚也在啊。”苏雅的笑容加深了些,眼神却像带着钩子,“今天真巧呢。哟,还有蛋糕?”她故作惊讶地看向餐桌,“是……有什么喜事吗?”
王桂芬立刻接话,语气亲昵:“她能有什么喜事?不过是自己瞎折腾罢了。还是小雅你有心,还记得我爱吃这个。”她接过苏雅递来的阿胶糕礼盒,满脸笑容。
“阿姨喜欢就好。”苏雅笑得温顺,目光再次转向林晚,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林晚啊,你也是,一个人带着念念,又要顾着家里,挺不容易的。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千万别客气。毕竟,这里……”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环顾了一下这奢华却冰冷的客厅,“也算是我的家嘛。”
“家”这个字,被她刻意咬得极重,像一块冰,狠狠砸在林晚的心上。
陈明宇坐在那里,眉头紧锁,似乎对眼前的暗流涌动感到厌烦,却依旧没有开口。他甚至端起佣人刚盛来的汤,低头喝了一口,仿佛置身事外。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猛地涌上林晚的喉咙。她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用那尖锐的痛楚逼退眼眶里瞬间涌起的滚烫湿意。不能哭。在苏雅面前,在王桂芬面前,在陈明宇面前,绝对不能哭。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有些大,带得椅子腿在光滑的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
“我吃饱了。”她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努力维持着平稳,“你们慢用。我去看看念念。”
她几乎是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高跟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急促而空旷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冰面上。身后,苏雅温婉的嗓音和王桂芬带着笑意的回应,如同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她。
“这孩子,还是这么没规矩……”王桂芬不满的嘟囔隐约传来。
林晚没有回头,她快步穿过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一首走到尽头那扇紧闭的房门前,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下来。
走廊壁灯的光线昏暗,勾勒出她蜷缩在门边的单薄身影。冰冷的实木门板硌着她的脊骨,那点钝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她微微侧过头,将脸颊贴在冰凉的门板上,门内隐约传来女儿念念均匀细小的呼吸声,像遥远而温暖的风,轻轻拂过她几近冻结的心湖。
孤儿院阴冷潮湿的冬日,蜷缩在单薄被子里冻得发抖的自己;第一段婚姻破裂时,那个男人指着她鼻子骂她“克夫”、“扫把星”的狰狞嘴脸;嫁入陈家时,王桂芬那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挑剔;苏雅一次次带着胜利者姿态的“偶遇”和“关怀”;陈明宇日复一日的沉默、回避和视若无睹……
无数冰冷、灰暗、屈辱的画面碎片在脑海中疯狂翻涌、切割,像无数把钝刀在反复拉扯着她的神经。绝望,如同这豪宅外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要将她彻底溺毙。
她慢慢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那里曾经孕育过一个小小的生命,是她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温暖和牵绊。可那个孩子,甚至没能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王桂芬当时冰冷的话语犹在耳边:“连个孩子都保不住,还能有什么用?”而陈明宇,只是沉默地签了手术同意书,眼神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巨大的痛苦和悲伤如同海啸般袭来,瞬间淹没了她。她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牙齿深深陷入皮肉,试图用这尖锐的、自己能控制的疼痛,来抵挡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痛和绝望。眼泪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洇开深色的、无声的印记。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她?
为什么付出真心,换来的只有利用、冷漠和伤害?
为什么连一个容身之处,都如同冰冷的囚笼?
手背上清晰的齿痕渗出细小的血珠,混合着冰凉的泪水,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她缓缓松开牙齿,低头看着手背上那圈渗血的印记。
不能这样下去了。
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那双曾经盛满了温顺和隐忍的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碎裂、重组。一种冰冷、决绝、如同淬火利刃般的锋芒,正一点点刺破绝望的灰烬,艰难地燃烧起来。
她扶着门框,有些踉跄地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口。然后,她轻轻扭动了门把手。
房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
温暖柔和的夜灯光芒倾泻而出,像一片小小的、安全的港湾。房间里飘散着淡淡的婴儿润肤露的奶香。柔软的小床上,她的念念,正睡得香甜。两岁的小人儿,脸蛋粉扑扑的,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乖巧的阴影,小嘴微微嘟着,发出极其细微的、安稳的呼吸声。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出被子,无意识地抓着被角。
林晚放轻脚步走过去,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她在小床边缓缓跪下,冰凉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女儿温热柔软的脸颊,那真实的触感,带着生命蓬勃的温度,瞬间驱散了她骨髓深处的寒意。
她凝视着念念毫无防备的睡颜,那小小的、完全依赖着她的生命,是她在这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锚点,是她全部勇气和软肋的来源。
“念念……”她无声地翕动嘴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气音呼唤着女儿的名字。
指尖下温热柔软的触感,女儿安稳的呼吸声,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浸润着她干涸龟裂的心田。绝望的冰层下,一股更为深沉、更为坚韧的力量开始涌动。
为了念念。
她不能再是那个只能躲在冰冷门后独自舔舐伤口的弱者。她不能再让念念在这个充满冷漠、刻薄和敌意的“金笼”里长大。她不能让念念的童年,也染上她挥之不去的阴影和屈辱。
陈明宇的懦弱,王桂芬的刻薄,苏雅的阴毒……这一切,她受够了!
一个念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力量,在她心中轰然炸响,如同划破沉沉黑夜的惊雷:
**她必须离开!必须改变!不惜一切代价!**
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夺回!夺回属于念念的、温暖安宁的未来!
冰冷的决心如同淬火的钢铁,在她眼底凝聚成型。她俯下身,在女儿散发着奶香的额头上,印下一个无比轻柔却又带着千钧之重的吻。这个吻,是告别,更是宣战。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熟睡的女儿,然后轻轻带上了房门。
隔绝了那片小小的温暖港湾,走廊的冰冷空气重新包裹了她。但此刻,她的脊背挺得笔首,再没有一丝方才的脆弱和颤抖。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清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的不再是绝望,而是破釜沉舟的冰冷火焰。
她一步步走向自己那间位于走廊另一头、更像客房的卧室。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推开卧室的门,里面是同样奢华却毫无生气的布置。她没有开大灯,只借着窗外城市遥远霓虹的微光,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城市的灯火在连绵的雨幕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像一场盛大而虚幻的梦。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玻璃。雨水蜿蜒滑落,留下扭曲的水痕。
牢笼。
这座用金钱堆砌的、人人艳羡的豪宅,就是她华丽而冰冷的牢笼。而今天,在二十五岁生日的雨夜里,笼中的金丝雀,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羽翼折断的脆响,也第一次,无比强烈地渴望挣脱。
不是为了飞向自由的天空——那太奢侈了。而是为了她的雏鸟,为了念念,她必须长出足以撕裂这牢笼的、带血的利爪!
林晚站在窗前,单薄的身影被窗外庞大而模糊的灯火衬得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冰冷的玻璃映出她苍白的脸,和那双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急了。哗哗的雨声,是这座牢笼外,唯一真实而喧嚣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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