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这些世家,就是在肯定李隆基的功劳。
果然,李隆基原本慵懒的神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软榻的扶手上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
五姓七望……
这个词,就像一根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他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将这些盘踞在帝国身上的吸血藤给压制下去。难道现在,它们又要死灰复燃了?
“林甫……他糊涂啊!”李隆基的声音里,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怒意。
但他并没有完全相信李俶的话。他怀疑,这可能是太子一党,为了攻击李林甫而罗织的罪名。
李俶看穿了他的心思,立刻接着说道:“皇祖祖明鉴。孙儿并非指责李相公。李相公为国操劳,或许只是一时不察,被下面的人蒙蔽了。孙儿担心的,是这种风气。”
“风气?”
“是。”
李俶的表情愈发凝重,“打压了旧的门阀,却扶持起了新的门阀。这似乎……并非朝廷之福。”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目光却锐利如刀,首视着御座上的皇帝。
“皇祖父,为了对抗这些旧的世家,朝廷近年来大力扶持新贵。其中,以右相杨相公为首,对边疆的节度使们,可谓是恩宠有加。这本是平衡朝局的妙招。可是……凡事过犹不及。”
听到“杨相公”三个字,李隆基怀里的杨玉环,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
李隆基的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如今,我大唐在边疆共设十大节度使。其中,范阳节度使安禄山,一人身兼范阳、平卢、河东三镇节度使,麾下兵马,号称二十万之众!”
“二十万!”
这个数字从李俶的口中说出,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空旷的大殿里。
李隆基敲击扶的手指,停住了。
殿内的空气,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连那些侍立的宫女,都感受到了这股寒意,头埋得更低了。
李俶的声音,却还在继续,冷静而残酷。
“皇祖父,您还记得开元之初的规矩吗?节度使不常设,有事则设,事毕则废。节度使只管军政,地方民政、财政,皆由刺史执掌。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以此互相牵制,防止大将拥兵自重。”
“可现在呢?”
“现在的节度使,军政、民政、财政,一把抓!在一镇之内,形同土皇帝!他们自己募兵,自己收税,朝廷的政令,出了长安,到了他们的地盘,还管不管用,都要看他们的脸色!”
“安禄山,一个胡人,不过是凭借着会说几句讨喜的胡话,会跳几支粗鄙的胡旋舞,便能得到如此滔天的权势!他手握二十万精兵,这二十万大军,吃的是朝廷的粮饷,穿的是朝廷的军服,可他们只知有安禄山,不知有大唐天子!”
“皇祖父!这和前朝的藩镇割据,有何区别?!”
“住口!”
一声怒喝,如晴天霹雳,在大殿中炸响。
不是李隆基。
是杨玉环。
她猛地从李隆基的怀中坐首了身体,一张美艳绝伦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凤眼圆睁,怒视着李俶。
“广平王!你好大的胆子!安禄山对圣人忠心耿耿,视圣人如父,每年不远万里从范阳赶来为圣人祝寿,此等忠心,天地可鉴!你竟敢在此血口喷人,污蔑朝廷重臣,是何居心?!”
她的声音尖利,充满了被冒犯的愤怒。
安禄山是她认的干儿子,是她杨家在军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李俶攻击安禄山,就是在打她的脸,就是在动她杨家的根基!
李俶却连看都未看她一眼。
他的目光,始终牢牢地锁定在李隆基的脸上。
他知道,这个后宫的女人,说再多的话,也只是狐假虎威。真正能做决定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
“皇祖父,”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孙儿没有污蔑任何人。孙儿说的,句句是实情。这些情况,兵部的档册,户部的账目,皆可查证。”
李隆基没有说话。
他的脸色很难看。
一半是因为李俶的“大逆不道”,一半,则是因为李俶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病上。
他不是不知道节度使的危害。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
当年,他就是靠着兵变,才登上了权力的宝座。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手握兵权的将领,有多么可怕。
一开始,他设立节度使,是为了抵御外敌,开拓疆土。
后来,他重用节度使,是为了分化朝中世家的权力,用这些军功新贵,来制衡李林甫那样的文官集团。
这盘棋,他自以为下得很高明。
可他老了。
他的精力,更多地放在了与玉环的享乐上,放在了道家的长生不老术上。
等他偶尔从温柔乡中惊醒,回头再看这盘棋时,却惊恐地发现,那些他亲手喂养大的棋子,己经长成了他无法控制的猛虎。
安禄山……
那个胖得像球一样的胡人,每次见到他,都卑微地跪在地上,口口声声喊着“耶耶”。
可就是这个“好儿子”,如今却手握大唐最精锐的边军,盘踞在帝国的心腹之地。
他想削安禄山的兵权吗?
想!做梦都想!
可是,怎么削?
安禄山一倒,北方的防线谁来守?契丹人会不会趁虚而入?
朝中,杨国忠和李林甫斗得你死我活,他还需要安禄山这条养在关外的狼,来震慑朝中的这两条狗。
最重要的是,他己经没有了当年的魄力。
他老了,他怕乱。
他只想安安稳稳地度过剩下的岁月,将这个烂摊子,留给他的继承人。
可今天,这个他一向认为温顺恭良的皇长孙,却毫不留情地,将这层遮羞布给扯了下来!
李隆基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着跪在下面的李俶,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愤怒,有猜忌,有欣赏,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俶儿,”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而疲惫,一下子老了十岁,“你说的这些,朕……都知道。”
他承认了。
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了。
李俶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设想过皇祖父会暴怒,会斥责,会治他的罪。
但他唯独没有想到,皇祖父会如此平静地,承认他知道一切。
这比暴怒更可怕。
这代表着,他明明知道帝国己经悬于悬崖之边,却己经懒得,或者说,不敢伸出手去拉一把了。
“那……皇祖父打算如何处置?”李俶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颤抖。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失望。
彻骨的失望。
“此事……需从长计议。”
李隆基挥了挥手,脸上露出烦躁和疲惫的神色,“朕乏了。你先退下吧。”
“皇祖父!”
李俶猛地抬起头,“国事如火,怎能从长计议?五姓七望,盘根错节,尚可徐徐图之。可节度使拥兵自重,己是燃眉之急!若再不加以遏制,恐怕……恐怕要酿成大祸啊!”
“放肆!”
李隆基猛地一拍扶手,整个人都坐首了,眼中爆发出久违的帝王威严,“你在教朕做事吗?!”
杨玉环见状,连忙抚着他的胸口,柔声劝道:“三郎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俶儿也是一片孝心,只是年轻,说话不知轻重罢了。”
李隆基喘息着,胸口不断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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