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尚书陈希烈言，秋防在即，军械粮草调度频繁，实无余力……礼部侍郎罗希奭说，万国盛宴礼仪繁复，非一朝一夕可成，仓促操办，恐失我大唐体面……户部那边，裴敦复侍郎更是当场就……就差指着鼻子说国库拿不出一个子儿了……”
他将六部堂官们拒绝广平王的理由，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
那些理由个个冠冕堂皇，听上去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圣人颜面。
但吉温心中清楚，撕开这些华丽的辞藻，内里只刻着五个字——左相不同意！
是了，没有相爷的点头，谁敢附和广平王？
那个初出茅庐，尚带着一身奶腥气的皇太孙。
他以为他是谁？
圣人宠爱？
太子嫡长？
天下兵马元帅？
在长安这座权力的熔炉里，这些名头听着响亮，却虚浮得像天上的云，风一吹，就散了。
唯有相爷手中的权柄，才是实实在在的山，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却又不得不匍匐在这座山脚下，仰其鼻息。
终于，李林甫动了。
他缓缓将手中的玉镇纸放回案上，发出“叩”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吉温的心头炸开。
他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呵……”
一声极轻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气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响起。
紧接着，是低沉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
那笑声越来越大，从起初的沉闷压抑，逐渐变得畅快淋漓。
李林甫的肩膀开始抖动，他向后仰靠在太师椅宽大的椅背上，双手撑着扶手，整个人都因这剧烈的笑声而震颤。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回荡在书房的梁柱之间，尖锐而刺耳，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快意。
那不是胜利者的欢欣鼓舞，更是一头雄狮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时，看到一只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子，试图在它面前刨洞时的那种、发自骨子里的鄙夷和嘲弄。
吉温跪在地上，听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只觉得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
他甚至能想象出相爷此刻脸上那扭曲而狰狞的表情。
笑了许久，李林甫才慢慢停歇下来。
他喘着气，用手帕擦了擦笑出来的眼角泪花，声音里还带着未尽的笑意，懒洋洋地开了口。
“吉温呐。”
“下官在！”
吉温如同被赦免的囚徒，立刻高声应道。
“你说……这广平王殿下，是不是……太天真了些？”
李林甫的语气很柔和，是在与人闲话家常，但每个字都淬着冰。
吉温哪里敢首接评价皇孙，他连忙奉上早己准备好的说辞：“相爷明鉴！广平王殿下，终究是……是少年心性，一腔热血，却不知这朝堂之上的水，究竟有多深。他以为有圣人一道口谕，便能号令群臣，殊不知，这满朝文武，谁才是真正的主心骨。”
这番马屁拍得恰到好处，既贬低了对手，又抬高了李林甫，还没有首接攻讦皇室。
李林甫满意地点了点头，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慢条斯理地踱步到窗前。
窗外，夜色如墨，左相府的亭台楼阁在灯笼的光晕下，投下巨大的、如同怪兽的阴影。
“主心骨……”
“说得好。这大唐的天下，圣人是天，可这天底下的事，若是没了擎天的柱子，天，也是会塌下来的。”
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依然跪在地上的吉温。
“他以为，在战场上得了些许薄名，就能在长安城里横着走了？他以为，靠着他那个优柔寡断的爹，就能安安稳稳地等到坐上那个位子了？”
李林甫的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压迫感。
“幼稚！”
他吐出这两个字，满脸的不屑。
“他想办万国盛宴，是想做什么？无非是想在圣人面前，在天下使臣面前，露一露他那所谓的‘储君风范’，为他自己，也为他那个摇摇欲坠的太子老爹，再添一分筹码。”
“可惜啊……”
“他选错了地方，也选错了对手。”
他踱回到书案前，伸出手指，轻轻拨弄着那盆“赤练”兰花血红色的花瓣。
“这长安城，是孤的棋盘。这满朝的官员，是孤的棋子。孤没有开口，谁敢动？谁敢支持他？”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狂傲，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相爷运筹帷幄，算无遗策。广平王不过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螳臂当车？”
李林甫冷笑一声，“他也配？”
他猛地一收手，那片被他玩弄于指掌间的血色花瓣，瞬间被捻得粉碎，红色的汁液沾染在他的指尖，宛如一滴新鲜的血。
“他不过是只没头苍蝇，嗡嗡叫着，到处乱撞，自以为声势浩大，却不知，早就撞进了孤为他准备好的蛛网里。”
李林甫将沾着花汁的手指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脸上露出陶醉的神情。
“你做的很好，吉温。告诉他们，这几天都给孤安分一点，别露出什么马脚。就让这位广平王殿下，好好地在东宫里急一急，让他去求爷爷告奶奶，让他去碰一鼻子灰。”
“是，下官明白。”
“孤要让他看清楚，在这长安城，他那些皇孙、元帅的头衔，屁用没有！孤要让他明白，圣人的旨意，到了下面，要怎么办，得由孤说了算！”
“圣人不是让他操办吗？好啊，孤就让他办。六部不配合，看他能办出个什么东西来！”
“到时候，万国来朝，各国使臣齐聚一堂，看到的却是一个冷冷清清、粗制滥造的宴会。你猜，圣人的龙颜之上，会是什么表情？”
他看着吉温，脸上是猫捉老鼠的戏谑。
吉温不敢猜，他只能将头磕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圣人必定龙颜大怒！”
“大怒？”
李林甫摇了摇头，“不，不仅仅是大怒。是失望，是颜面尽失的恼羞成怒！”
“圣人会觉得，他最宠爱的孙儿，办事不力，不堪大用！太子会觉得，他寄予厚望的儿子，给他丢了天大的脸！而这位广平王自己呢……”
李林甫停顿了一下，在想象那个画面，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
“他就等着在圣人和天下人面前，像个小丑一样，灰溜溜地滚回东宫去吧！”
“一个连宴会都办不好的皇太孙，还谈什么监国，谈什么未来？”
“这一次，孤就要彻底打断他的脊梁骨，让他知道，有孤李林甫在一天，他李俶，就永远别想出头！”
话音落下，书房内再次陷入了死的寂静。
只有那袅袅的龙涎香，依旧盘旋上升，在烛光下幻化出狰狞的形状。
“滚吧。”
李林甫挥了挥手，是在驱赶一只苍蝇。
“是……是！下官告退！”
(http://www.topss1.com/book/acd0df-31.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topss1.com